我最愛看他將那柄直挺的黑傘,隨著步伐輕快揮舞的樣子,神氣的很;好像再多陰霾、再大暴風雨將降臨,都不影響他沉著自如、輕鬆以應的心情。
過年的時候,台北連著幾天滂沱大雨,街道旁一時多出許多賣雨傘的攤販,一支一百元的扯著嗓門叫賣。賣傘的生意還真好,原來是因為新推出的產品在傘尖部分,特別改造成塑膠的五爪傘尖,方便天雨路滑或拄著當柺杖用時,有防滑止跌的附加功能;扶手也特別打造成手杖的杖首狀,方便銀髮族握持。
台灣傘具曾在全球市場稱霸一時,現在工廠多移到大陸,惟有高級傘具的研發製作還在固守。近年來,除了推出抗紫外線的晴雨兩用傘、能抗強風的彈性傘骨、和為全球精品店特製高價傘以外,台商腦筋靈光,將傘的功能多用途化,已盯住日益擴大的銀髮族這塊市場加以開發,如此用心,生意這樣好,真為他們辛勤付出有得而高興。
看到滿街拄傘的行人,不由得記起小時候,和父親散步時,逢到陰天他一定不忘攜著傘。我最愛看他將那柄直挺的黑傘,隨著步伐輕快揮舞的樣子,傘尖觸地時,在柏油路上略略頓一下,再藉揮前的力道,在步履邁出前適時畫個三十度的大勾,神氣的很;好像再多陰霾、再大暴風雨將降臨,都不影響他將沉著自如、輕鬆以應的心情。他在倫敦留學這段生活感性的記憶,似乎就這樣瀟灑地落在每個攜傘的時光裡,而他一逕是眼神清澈,西裝筆挺、溫文儒雅的身形,也存入我童年溫馨的回憶中。
結束了華盛頓那段漫長的駐外生涯,回台北以後,又能開心陪父親散步了。父親那時年不過望六,步履健捷,卻偏偏愛攜個手杖,我笑他還在作英倫紳士的瀟灑狀,他也不以為忤。我剛回國時,在台北看台北,就是覺得亂紛紛處,比在華府看台北還要撲朔迷離,父親因此常常邊走路邊為我釋惑,杖尖在空氣中畫著圈點,彷彿他正在講壇上授課。
很多年以後,等到我自己也負過責任、忘情工作,再到卸下擔子以後,才能了解父親為何在晚年時,越發手不離杖,更愛吟那首蘇東坡的〈定風波〉。我到現在還記得他雨中總愛漫吟:「莫聽穿林打雨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確,煙雨濛濛的時候,他的杖總是落在步伐前,指向他的目標;滂沱大雨中,他的傘自會適時張開,任它風聲雨勢,傘下的父親總是行在「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自在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