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嚴、家父、父親、爸爸、爹地……,指的都是同一個人。也許因為一個「嚴」字,長久以來,對這個身分,少有生動的描述,多半寡言少語。果真是這樣嗎?
最近,兩個十來歲的好女兒,分別在不同的事上,各給我一些挑戰。要忍住生氣的話不出口,並不那麼容易,感謝菩薩的金句「慢慢動怒」,讓我銘記在心,受益無窮。
總以為我這一代父親難為,對上要孝順父母,對下還要侍候子女,時日久了卻發現,我父親那一代也有數不盡的煩惱;從母親那兒知道,眼見新時代到來,父親迫不及待地融入新潮流,卻被他極保守的大哥視之為紈絝子弟;之後又經歷重大戰亂和變遷,前途繫在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明天」,那種苦惱是旁人無法想像的。
傳統父親的管教就是要嚴厲,加上父親是個軍人,因此子女和他之間,很自然就築了一道高牆,特別是我,怕的成分遠超過一切,根本談不上愛,甚至還摻雜了一點點恨。
我慘遭離婚重創時,從他來信中,才看到他溫柔的一面,我似乎可以觸摸到他的心底深處,感受到他的思念,他的愛,好像我就站在他身旁,看到他邊落淚邊寫的情景。
有一年出差到台北,只要可能,總要回家吃晚飯,飯後也會陪他散步,邊走邊聊,赫然發現,和他的話多了起來,眼見出差日程即將結束,依例父子小巷漫步,那天他出奇的安靜,步伐也特別慢,安靜地走了許久,終於嘆息一聲對我說:「我很後悔年輕時太嚴,孩子都不敢接近我,失去很多和你們相處的樂趣。」說完,他立刻把臉轉向一邊,然而,我仍舊可以從父親的鏡框後,眼角邊,看到台北初夏夕陽的反射,那閃光,比鑽石更亮更美。
就在那一瞬間,幾十年來所有的懼怕、疏離、甚至怨恨,都一掃而空,更知道他是那麼愛我,我也如此愛他,過去自認為是家中最不受重視的,那一刻卻成了最蒙恩寵的,父子兩人的肩頭不再有重擔,踏著輕鬆的步伐回家。
我從父親那兒學到如何向兒女道歉,承認自己的過錯;從菩薩那兒學的,則是無條件的愛,無論兒女表現好或壞,愛他們的程度,與從醫院裡抱回來那一天相比,絲毫未減。時隔多年,我仍在努力操練這最難的一課,我深信,作為一個父親,就是一生永無止境的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