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父親每天晚上都會講床邊故事給我們三姊弟聽,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冬天夜裡,我們依偎在他身邊,聽他講孫悟空或白雪公主時,心裏溫暖和平安的感覺。講完故事他會把手指放在唇上啄一下,再點一下床頭說:「今天的故事講到這裡,下一回明天再講」,彷彿把這一段愛的訊息就這樣儲存下來,將這一天的親子互動,畫下美滿的句點。
父親講的故事,也包括他自己兒時的故事,這些故事在我們睡意漸濃時 把我們送到一個夢幻世界,每一個夢幻世界,都是父親當下帶我們去他腦海中探險的一景,所以每一則老故事都有不一樣的新境,引人入勝。
但是也有我們當時以為很懂,到現在才知道,如今才真懂得的故事。
父親常說的一則小故事,是他小時候,某日下大雪,早晨吃過早餐,祖母把剛炒好的蠶豆,用棉紙包好,放在他的棉襖口袋裡;上學路上要走好半天,風雪交加,腳下的厚底布鞋很快就濕冷,腳趾頭凍得不得了,這時候手裡摸著一包熱蠶豆,口裡嚼著鮮香的豆味,永遠都不會忘記祖母的愛心。
故事就這樣說完了,「這麼短!」我不依,父親卻說,這是最長的故事了。我小學五年級一天放學,發現父親提早下班回家,一個人待在書房中,我心覺有異,父親用我從來沒聽過的奇怪聲音說:「德里,爸爸現在是沒有媽媽的人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父親哭泣,他十八歲離開老家,逃到大後方念大學,從此就別慈母。到台灣很久以後,才輾轉收到家書,那個年代,家書要偷偷寫,默默託人輾轉寄;祖母過世很久,他才得悉。
這個故事好長,長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把他們送出國留學,天天盼望得到他們隻字片語報平安,就算每天有機會在電腦上和他們語音通訊、看到他們平平安安,都覺得敘不盡。
這個故事好長,那一年父親因為肺氣腫,戴著氧氣罩臥在床上,我去看他,講些家常故事逗他開心,他忽然要坐起來,把氧氣面罩拿掉說:「我要唱一個歌給你聽。」他的歌聲還是那樣溫柔的男中音:「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晝夜不歸去,經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唱到後來氣上不來,說:「你懂不懂爸爸的心意?」
這個床邊故事,怎麼這樣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