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於一九九四年繼川端康成之後,獲諾貝爾文學獎。同年十二月七日於斯德哥爾摩諾貝爾獎領獎時演講,講題是「曖昧的日本的我」與川端康成的「美麗的日本的我」形成鮮明的對照。乍看彷彿有打對台的味道。細讀之下,其實,大江實以極其嚴肅的態度,說明兩人所處時代不同,面對現實的態度不同,文學觀等的不同,並無惡意。
其中有一段話,「我身為渡邊(一夫)人道主義的弟子、也是小說家,我的工作希望作家和讀者能從個人和時代的痛苦中復原,治癒個人靈魂的傷痛。我前面說過被身為日本人的曖昧撕裂;最大的願望是傷痛能夠痊癒、恢復,我持續不斷創作文學。」也就是說,大江藉著持續不斷的文學創作,希望能治癒人心靈的傷痛。也因此稱呼大江的文學為療傷的文學。
大江:文學療傷
文學如何療傷?這議題跟遠藤周作希望透過文學證明神的存在類似,大江的情況,舉具體例子說明。
一九六三年大江的長男大江光出生,卻是天生殘疾-頭蓋骨異常。問過醫生,得到的答案是,即使動手術也無法完全恢復過正常人的生活。要不要留下這孩子?大江面臨天人交戰。留下這孩子,勢必影響往後的生活,何況即使動手術能否活下來都在未定之數。而的孩子縱使活下來卻又無法過正常人的生活,對他本人究竟是好是壞?這些問題一直在大江腦中盤旋,讓他舉棋不定。
那年夏天,大江有機會訪問廣島,看原子彈的傷害情況。也實際體驗核禁運動的分裂狀態。後來大江把廣島見聞寫成《廣島札記》(一九六五年十月),〈序言.往廣島〉開頭這麼說:「在這樣的書,個人的事寫起或許不太妥當。不過,收錄在這裏有關廣島的隨筆的一切,對我自己而言,再者對始終一起工作的編輯安江良介君而言,都與個人極為內部深處有關的東西。因此,我想寫下一九六三年夏天我們第一次一起到廣島旅行時,兩人各自的情況。我這方面,自己最長的兒子瀕死狀態躺在玻璃箱中,毫無復原的可能;而安江君最初的女兒死了。我們共通的朋友被他日常的課題-因核子武器引起的世界最終戰爭的異像打垮,在巴黎縊死了,我們彼此完全被擊垮了。」在這種情況下,大江訪問廣島,一星期之後離開廣島時,大江說:「我們從彼此陷入的憂鬱的洞穴,以自己的手緊緊抓住確實可以往恢復攀爬的線索。」
現實生活裡,大江在廣島遇到了「廣島原爆醫院」的院長重藤文夫。這位院長在原子彈投下廣島的前一個禮拜才到廣島赴任,等電車時被炸到,受傷了,是輕傷。
儘管自己也是傷者,還得指揮醫師及護士照顧傷者。他以自己的眼睛看穿了炸彈的本質;看到人間地獄的慘狀。大江也是受到重藤文夫的鼓勵才決定面對現實,好好扶養照顧兒子。
透過文學解決現實的問題
大江以天生殘疾的長子為模特兒創作的作品有《空中的怪物阿谷一》《個人的體驗》《洪水及於我的靈魂》《新人啊!醒來吧》等。大江在《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中說:當我開始以天生殘疾的長子為模特兒創作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時,在敘述方式上仍然明確採用了私小說的「我」。描寫我那殘疾兒子出生的第一部短篇小說〈空中的怪物阿谷一〉,我採用了「我」的敘事體,但文章的主人公卻是第三者。在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中,我採用了「鳥」這個第三人稱的方式來刻畫主人公…因此,我創作的作品中,特別是以和長子共生為主線的作品,自然是受了私小說的影響。但是,作為一個私小說作家,那些應該排斥的理論意義上的虛構,卻被我充分自由地加以利用。本來那些作品中的「我」和「殍朘」,並不是現實中我的再現。
可見大江以不同手法描寫和長子光的共生。雖然採用了類似私小說的手法,卻又加入私小說原本排斥的虛構。發表於一九六四年的《個人的體驗》梗概是:主角是二十七歲的補習班英語老師,由於長相被取了「鳥」的綽號。念英文研究所,又娶了指導教授的女兒,原本前途無量。哪知鳥竟然沉迷於酒精數周之久,只好退學,斷送大好前途,只好在岳父的介紹下到補習班任教。鳥從結婚之前就夢想到非洲,等到生下宛如兩個頭的腦疝畸形兒,鳥心想「確實,結婚以來我在那牢籠裏;不過,牢籠裏的蓋子似乎還打開著。可是生下來的孩子會把蓋子牢牢蓋上?」
既然動手術孩子也無法正常生長,不如讓小孩衰竭死掉。茫然無助之際,去看大學時代曾有過短暫交往的女朋友「火見子」。火見子大學畢業後結了婚,但丈夫自殺;物質生活雖然無虞,卻無法適應一般人的正常生活。鳥和火見子陷入性的耽樂裡,火見子提出多元宇宙的觀念,試圖減輕鳥的罪惡感。
經過內心的種種掙扎,鳥最後決定接受孩子。其中,鳥跟巴爾幹半島小國的外交官德爾契夫談到嬰兒的事,鳥告訴他不打算替嬰兒動手術。德爾契夫義正辭嚴說:「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裡說,父母對孩子所能做的只有迎接來臨的嬰兒,你沒有迎接嬰兒,反而拒絕他嗎?可以說因為是父親,就允許拒絕另一生命的自私嗎?」這句話對鳥產生很大的影響。
大江透過一連串與兒子共生的描寫,他說:「我相信我逐漸更深地了解我的兒子,同時我也更徹底理解了和他一起生活的我自己。那就是要正視不知不覺中為靈魂問題所困的我自己。」大江以這種方式,透過文學解決現實的問題,也就是文學的療傷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