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蕾莎修女說過:「We cannot all do great things, but we can do small things with great love.」我們不是人人都能做大事,但我們能以大愛做小事。這句話,我的母親一生奉行,從她的辦公室到她癌末的病榻前,始終掛著德蕾莎修女的相片,提醒她用大愛做小事,她也用這樣的態度教育了我們兄弟姊妹八人……。

每逢母親節,心總是特別柔軟,好想念、好想念在天鄉安息的媽媽,那心軟如棉、意志如鋼的台南露晞未婚媽媽之家創辦人--姜黃荔芬。媽媽離世超過六年了,在善牧基金會接手她的遺願以來,露晞少年教養中心已做了大幅度的改變,我常想,還有人記得她嗎?然而,我又想,她是不需要有人記得的。
一直想起她那一貫的態度--「做這些,都是小事!」她說她做的大概是全世界唯一不希望有「業績成長」的事業;不幸的是,她在露晞長達二十年裡,前十五年所服務的未婚媽媽加起來的總和,還不及後五年的個案數來得多,除了感嘆世道日下之外,她唯有每天不停的祈禱,期待校園的貞潔教育能做好,為健康的兩性關係把好關,未婚媽媽就不會有那麼多了,可惜,她的心願至今並沒有成全;台灣一年墮掉一個嘉義市人口--三十萬個胎兒的殘酷事實,還是那麼揪痛著我的心……。
二十六年了,有時會想到她一手幫助的一千多個未婚媽媽和三千多個嬰兒,她們散居在天涯海角都好嗎?離開露晞之後,真的重獲新生了嗎?算來,不只二十六年,記得我們還小的時候,是政府大力推行「兩個恰恰好」的節育時代,那時,媽媽正在美滿家庭服務中心,提供婚姻諮詢,也宣導以測量婦女基礎體溫作紀錄來避孕的自然調節生育法。那時就有懷孕少女來求助,安排這走投無路的女孩住哪裡呢?媽媽說:「這是小事,就暫時住我們家吧!」於是就把她帶回家,但二十二坪大的書記官宿舍,要擠我們八個兒女已捉襟見肘,哪還有空位給「體型已必須占兩人位置」的未婚媽媽?但是,誰敢反抗媽媽的「小事」呢!
我們原本就沒有屬於自己的鋪位,還得東挪西讓,才能騰出空間給這個完全陌生的「姊姊」;媽媽對我們是非常嚴格的「斯巴達教育」,對大肚子的姊姊卻非常溫柔,噓寒問暖外還不讓她做家事,我們呢?在學校讀了一整天書回來,還要做飯、做家事、做功課;在那用手搓洗衣服的年代,還要幫那位「整天閒在家裡」的姊姊洗她那超大件的孕婦裝;我不知道別的姊弟妹是不是比我有愛心啦!但那時,我心中是有不滿的,討厭她搶走了我們的母愛,帶來了麻煩和不方便,媽媽偏心偏得太離譜,我們的便當裡不見一絲肉或半個蛋,她卻可以大大方方的吃麻油豬肝和酒釀荷包蛋,那香味……,那躲在廚房吞口水、用乾饅頭在鍋底擦一點殘湯解纔的日子,真的滿是怨懟之情哪!
上了軍校之後,媽媽「揀」回來的未婚媽媽愈來愈多,住的問題一定要解決,她說:「這是小事,我們買房子。」為了「憑空而降」的不可能任務,我得從微薄的軍餉中撙節大部分,寄給媽媽繳房貸,總算家人和未婚媽媽分開住了;接著而來的不滿是,媽媽在「那邊」的時間永遠比待在家裡多,而且未婚媽媽們睡的大通鋪所舖的墊被比我們家的厚,被子也比我們家的暖,而且是一人一床,不像家裡一床被還要和弟妹們搶著蓋!最離譜的是,媽媽在「那邊」可以待到連母親節都不回家過,麵冷了,蛋糕軟了,康乃馨也不香了,直到夜深她才回家,我們七嘴八舌的抗議,她淡淡的說:「慶祝什麼?這是小事嘛!那邊今天有個未婚媽媽生了,生產是人命關天哎,我哪能離開醫院啊!」我們還想爭辯什麼,媽媽扳起臉嚴厲的說:「妳們不能這麼自私。這些未婚媽媽也是媽媽啊!她們被家人趕出來,沒有媽媽的愛,自己是個不被祝福的媽媽,又不能擁有自己的小孩,已經夠痛苦了,妳們這些有媽媽的孩子,為什麼不能體貼她們、體諒媽媽呢?」那個母親節,我們是默默流著淚去睡的,沒人敢動的蛋糕,第二天,自然也成了未婚媽媽坐月子的補品。
為了讓這些少女在人生的路上「零遺憾」,媽媽很專業的請教在法院當書記官的老爸,學到了一招,把她們的戶籍遷進我們家來,等她們生產完,坐好月子之後再遷出去,少女們的戶籍上乾乾淨淨,完全看不出生過孩子,相信嗎?最高峰的時期,我家的戶口名簿裡爆滿到四十五個人之多!老媽不只照顧好未婚媽媽,還妥善的為這些嬰兒找到久婚不孕而非常想要兒女的好家庭,她一一細心篩選比對新爸媽的血型、眼皮、面貌,並且和領養人親自面談,了解這家人的狀況,能不能給孩子幸福,對於品德和教育有什麼想法……,每回看她親自為兩方辦領養手續而來回法院公證,我就佩服她的精力旺盛,然而,這些事對她來說,都是小事。
媽媽在一九七八年與德蕾莎修女一起工作過,她深深覺得自己比起德蕾莎修女,對服務弱小的付出是遠遠不夠的。媽媽和德蕾莎修女的個性一樣,堅決中帶著點強悍,不怕惡勢力,有個案的父親要來搶她女兒所生的嬰兒去賣錢,媽媽也敢和流氓嗆聲;有記者想來偷拍嬰兒室,一向低調的她為了保護個案隱私,不惜得罪媒體;當校方不准生完孩子的少女回校復學時,媽媽也勇於和校長激辯,給少女們重生的機會;從一九八三年草創露晞到她逝世交給善牧基金會,她默默的流過千百次淚,她的辦公室掛著德蕾莎修女親自送給她的照片,一九八五年德蕾莎修女造訪台灣,到台南來訪視仁愛之家的時候,也是媽媽全程陪伴,她謹記著德蕾莎修女說的:「我們不是人人都能做大事,但我們能以大愛做小事。」有如德蕾莎修女的「五十年神枯」一般,在她遭逢打擊時,所做的就是每天望彌撒、勤祈禱,不怨招誤解、受毀謗,只做好她認為應該做的每一件小事!媽媽在世的最後三年,是我陪伴她最長最難熬的時期,我眼看著癌細胞一寸一寸吞噬她的生命,打不倒的是她的靈魂,癌症轉移到骨髓,她走不動路了,讓老爸把她的雙腿「搬」進車前座,還是照常開車去上班;常常是早上打完化療,下午就和個案見面或出庭公證,明顯的看出她完全是用意志力在撐,直到把海外的合作領養單位交代好,露晞已確定能交給修女們接管;露晞辦完二十周年慶,媽媽的病情急轉直下,癌細胞侵占到大腦,或昏迷寤寐、或幻見幻聽,偶爾清醒,說看到了青草地,有小鹿、白兔、鴿子和蝴蝶,她悠悠描述,我撲撲淚下,媽媽學著床前德蕾莎修女祈禱的照片雙手交握,我知道媽媽要追隨她去了;這一生,她對自己的兒女孫輩都了無牽掛,放不下的只是她在意的陌生人,什麼時候能沒有人墮胎,沒有未婚媽媽,沒有家暴,沒有雛妓……,媽媽沒有等到這一天!
媽媽走後兩年,我參加了輔大生命倫理中心催生成立的臺灣婦女維護生命協會,每年五月聖母月、十一月煉靈月的第三個周末假日各辦一場三天兩夜的「失胎後創傷的療癒與陪伴」,我訝異於這麼多人都需要屬靈的醫治,來痊癒數年、甚至數十年前因墮胎或流產或孩子夭亡而留下的深埋創傷,也欣見她們都得到了寬慰與放下;因應時代所需,我們也在今年寒暑假為大專院校在學的學生各辦一場失胎創傷的溫馨陪伴營,兩位女大學生滿心感激,為我們的日夜服事一謝再謝,我彷彿看見了四十年前那些住進家裡的少女向我們道別時,含著淚,帶著微笑,抬起頭,那快樂再出發的複雜心緒;也不知為什麼,我向她們脫口而出:「沒什麼啦!都是小事!」一說完,連我自己都驚住了!
媽媽,是您嗎?是您在領著我走您未完的路嗎?可是,好難呢
!一次只收十五個人,要多少年才能救得完所有有需要、受傷的母親呢?前陣子我們在淡水聖本篤修院辦今年的退省,我放下繁重的編輯檯工作準備投入服事,一次次告訴自己:「沒那麼難,都是小事,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