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清楚外公不會在乎那些的。我也知道這莫名的反感只是由於我的偏見。我硬是要自己不去懷疑,為何眾人的動作如此輕忽怠慢。落水聲極沉極重,原來骨灰聚集起來可以造成這樣的質量。儘管畏縮,卻絕對不能逃避。輪到我的時候,我試圖避開盒子裡的內容物。雖然想拒絕也想推開,然而,奇怪的是身體直接反應無法停止。當我的手碰觸到其中一塊餅時,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觸使我微微一愣。
沒有恐懼,沒有。過去的不安、失去親人的痛苦、不被理解的掙扎等等,那些糾纏著戕害我寄宿於我心中的毒,此時忽然被輕輕地抽走。
我看得很清楚。就像陽光再次傾灑溫暖。我在心中叫著:好亮!一切的反感與恐懼,忽然與我合而為一,絕不是消失也並非釋懷。只是,碰觸到餅以前的我,以及碰觸之後的我,竟是那麼不同。
再望一眼手中的餅,似乎也不如剛才看的那樣帶著深沉的紅,那重量沉沉的,成灰色調,令人心安。我在心中默念一句佛號,隨即低語:「謝謝,再見。」再見,那位最先支持我的老者。謝謝,您的肯定對我而言是如此重要。恍然意識到自己正在進行的,是告別。
不是和一群不認識的人在遊海,也不是玩樂,更不僅僅只是將骨灰餅拋到水中。我噙著淚,就像爸爸說的,這也是一課。過去從來都以為身邊每個人都會理所當然的陪著我直到最後,即便死別也總有兆頭,卻完全忽略了這對他們是不是種折磨。原來年輕的心不只揮霍歲月,還糟蹋了許多應該珍惜的人事物。那些從我身上隨外公被抽走,並且被丟到海中的東西,將來再沒有可能拿回來,但這就是成長,成長之所以讓人想哭,就是因為親手葬送了一部分自己;那個縮在床腳嚶嚶哭泣的自己,那個頹喪自責的自己,那個目中無人、驕恣傲慢的自己,全部業已死去。
但外公一定不會孤獨的,因為那些個不成熟的自己,恰恰也是他最疼愛的小孫女。如今,陪著怹沉入深深的海裡。浪聲彷彿夾雜著早已遺忘大半的清唱歌詞:「蘇三離了洪桐縣,將身來在大街前……」當年幼的我唱完時,外公大力的鼓掌直呼:「好!好!」
結束這項儀式後,氣氛似乎和緩許多。我走到側邊走道,看見舅舅正對我微微一笑。他這麼一笑正好提醒我,忘了是怎麼決定的,但母親那邊的家族已經決定以後都要海葬。那麼,之後便一定會燒成骨灰。我忍不住問舅舅將來他自己是否也要如此辦理。
我都可以啊。舅舅說:不過不要這裡的海,比如以後出國或是去山上的小溪,看見那裡好就灑一點骨灰下去,不是很美嗎?他帶著無所謂卻刻意強調的聲音令人頗為陶醉,規畫著未來美景似的。我想,這樣也就代表自己於這個世界無所不在呢。但我也真心地認為,這片浮滿油污的海其實沒什麼不好,黏膩的彩色油漬浮在灰暗的海上,不也是種別樣的點綴?
船慢慢駛回岸邊,我滿足地重回灑滿陽光的陸地。陡峭的坡道旁有幾根大半插在水裡的粗大柱子,為避免碰撞均綁上輪胎。骯髒的貝類寄生其上,形成一大片污黑的疙瘩。光是這些景象便夠令人反胃了,更別提污濁暗沉的海波。不過,我卻因此發現了一個秘密--那片海有多髒,投射在那上方的陽光就有多燦爛。
人亦如是。吸收了多深的黑暗,外在顯現的光芒便會愈強烈、愈奪目。死亡,其實沒有什麼值得恐懼的,我們難道不是同時在成長,也同時在死亡嗎?外公交給我的這個道理,從此將銘刻我心。
我來到一片沙灘,取走一把白沙,以此為紀,生命的證明。
我走了,請別擔心,終有一日會出現那個人,還你一把白沙,還你一次回憶。
那也是我--活著的證明。
腦海中不由得浮現海浪的潮聲,雪白浪花沖刷岸上痕跡。海面上的陽光則破碎如熔金,隨波濤來去。我們所有人都在那裡,不再有黑蓮花與單色浪,而是層層相疊,粒粒分明,延展成一片白沙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