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之下,從手中流瀉的顆粒只屬於純然淡彩。當放在平面上攤開,才知道不僅如此:象牙白、墨黑與淺灰,共同延展成一片樸實的小沙灘。用手指輕輕地壓、用指尖細細地按,沙成粉,粉成塵,直到肉眼已看不見的塵,最後在空氣裡昇華。
被外婆認定是半熟舍利子的黑色結晶,在眾人的摸索下粉碎。我們將小罈子裡寧恆盤坐的外公放在神壇上,合掌告退。

聽火葬場的工作人員說,桶子裡的骨灰也是按照人體部位安放,因此最上面的是頭。於是,大家便有志一同留下外公的頭,而將其他部分請到台中。看到儀式中謹慎小心的運送過程,再對照之後眾人用手指摸摸索索,莫名的違和感讓人頗不舒服。
進行海葬前,不禁回想起十一月舉辦告別式那天。無論是異於想像的寒風或室內根香燒出的刺鼻氣味,都令人難以適應,大家卻在這兩處來來回回一整天。典禮進行中,哀樂總趁人不備的以大音量突然播放,我想不只是我,很多來賓一開始應該都嚇了一跳吧。真奇怪,視線模糊一片,嘴角卻隱隱帶笑,在那些很多哀傷都哭不完的夜裡,竟不記得對外公有如此深刻的回想。現在那份感傷多了點溫馨的味道,多了點外公「作家、作家」的叫我時,特有的頑皮與寵溺。曾在他面前羞赧的唱著那首「蘇三起解」,此時在夢裡輕輕響起……張開眼睛,我知道這是最後的了。
早晨七點半,我們來到佛教會館,請出外公骨灰製成的餅,並在師父與師姑們的帶領下來到台中港。
燦爛的陽光刺痛雙眼,車上因為有許多人隨行顯得相當擁擠。除了經常處理相關儀式的師父們以外,也坐著白髮蒼蒼的老人,甚至有大學校長直接到目的地等待。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有十分清晰的目的:師父們是為了累積處理儀式的經驗,老先生老太太則興許是為了將來自己軀體之敗滅,海葬不外乎是另一種更別致的選擇。對於死亡,我們第一次做為一張薄紗似的遮掩,讓別人窺視;飄動的紗幕內,有另一個未知的世界隱隱若現。
引磬領著佛號聲,使我覺得異常刺耳,那麼的清脆,那麼的響亮,與其說是讓人恐懼,倒不如說就像指甲刮抓黑板的聲音,讓人感到噁心。生在佛教家庭裡的我,竟然這樣深刻地想逃避。一路不絕的佛號也無法安定躁動的心緒。
到了搭船的地方,眾人步行到碼頭。並無附加說明確切的目的,便讓船員帶領我們上船。陡峭的坡道令外婆不良於行,擔憂地跟隨在一旁,卻又無法坦率的伸出手去。一直都知道,外婆是位執著的人,她的那份執著,在於她經常婉拒別人的好意,僅僅依靠著從不離手的塑膠傘,將它作為第三隻腳輔助行動。除此之外,外婆也是自我意識十分強烈的女性,再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只要她全心全意地相信,很少有人可以說服她。這讓我想起海葬前,外婆就曾經說過一個她最近經常重複的夢境。
那是許多生靈乘蓮花而去的夢境,在那裡每個人腳下都有一朵顏色鮮麗的蓮花,唯獨外公的蓮花是如墨般漆黑,如此不祥的事情聽到我耳裡卻無疑是一種暗示。上網查了資料,才知道黑色蓮花即是六字大明咒中的「哞」字,意為:遠離地獄道。
所以家人們最擔心的事情應該不會發生了吧。將這個消息只擷取那麼一小段,我也不願更深入探查完整的事實,就將這件事對大家說,他們鬆一口氣的安心表情對外婆而言同時也是慰藉。直到現在,外婆仍然堅持的黑色蓮花,在她前晚的夢裡浮滿海面,彷彿吸收大海本身的顏色,以此作為養分似的,海反而變得無比蒼白。
上船後,在船員們的指示下我們穿上救生衣。然後來到放置著漆白木質桌椅的甲板上面,對強烈的陽光依舊無法完全睜開眼睛。當下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有坦率地閉上眼,好好享受光線透過眼皮所造成的鮮紅色調。船引擎的運轉聲刺激著耳膜,和再度響起的佛號聲交織成無比寫實的聽覺影像。幾乎可以精細地刻畫出人們蠕動的嘴唇,以及一致呆板的眼神。
儘管這是一種協助與幫忙,但此時此刻,這難道不應該是只屬於我們家族的隱私嗎?心情會如此焦灼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然而,倘若現在對坐在一旁的母親坦言,也只會被認為不懂事或不知好歹。
沉浸在悲傷的時候忽然出現一群人,和善地替還無法反應並有效運作的家庭處理喪禮等相關事宜,雖然應該要心懷感謝才對,卻不知為何心中很是反彈。一回過神來才發現,死者生前不是這樣要求的,抑或和原本計畫的完全不同。倒不是擔心被欺騙,只是,如果並非由我們含著眼淚去選擇、去決定,等到可以思考的時候,後悔的事情一定會突然增多。
覆蓋眼簾的鮮紅逐漸消褪,灰暗益深。我睜開眼睛,發現不知何時陽光已悄悄收起暖色,船也航行到和岸邊有一定的距離。波面上的太陽成為一小片破碎的金子,可憐兮兮地顫抖著。迎面而來的海風帶著冷冽的強度,我低下頭,看見雪白的水沫層層浮動。直至船身在海面咬出一痕白浪,才知道原來水也是能夠被刻上記號的。
此時已經遙遠到足以望見風力發電裝置徐徐轉動的扇葉。在這樣的視線與角度下,堤防上僅能看見旋轉的三片葉。當船緩緩前航,遠看就像超現實主義的畫作一般。那扇葉沿著堤防送著我們哪!但前面已是絕路,是一片灰濛濛的海。如腳踏車輪不斷滾動的扇葉,由於前方已知的斷層,令人不禁平白為它們捏把冷汗。推積成山的消波塊,以及形似十字架的起重機,遠看如鐵絲製成的墓碑。燈塔則像顆巨大的跳棋,一個是斑駁的紅,較遠是黯淡的綠。沒有人知道天氣何時轉陰,但興許是由於寂靜令人不安之故,佛號與引擎聲再度鳴響起來。
綿延不斷並反覆循環的佛號意外和船身起伏極有默契的相互配合。我握緊冰冷的鐵手把,不知何時海面的天空已被一片令人不安的雲層所籠罩,甚至飄著連肌膚也難以感知的微雨。倘若有種以寂寞做為懲罰的地獄,想必就是此時、此刻、此地。對比下,明明才出發不久的岸邊,這時卻映照著被陽光渲染的雲絮,散發著暖色調光芒,使我們這艘小艇就像被放逐的愚人船。想到這個,我有股想笑出來的衝動,因為極度的悲傷,人在當時往往也和瘋了沒什麼兩樣,Ship of Fools簡直是無比貼切的寫照。回過頭望去,連冷色調都算不上的無彩波浪,一面悠悠地擠壓、展開,一面反射蒼穹上漫灑的流光。大抵海之所以為灰也是由於天空之所以為灰吧。在永遠無法到達的海平線上方,同時覆蓋著一片與之相似的遼闊陰霾,這景致真可以說是海天一色了。
「那麼,請拋餅吧。」不知是那位來協助儀式的師父忽然開口說道。我轉頭,恰好望見外婆和舅舅打開裝有骨灰餅的盒子。剎那間,映入眼簾的畫面令我感覺非常不舒服,鹹味的海風也在這時夾雜某種難以言喻的腥臭。我硬是扭開目光,忽視相關與不相關的人正輪流體驗著這稀少的經驗。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