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九歌‧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
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究竟什麼樣的贈與，能代表君子的傾慕？納之於懷後該沉默等待多長的日子？
好久以前，收到一份夾在信中的小禮物，摺成郵票大小，絹白的素紋紙，包覆著裡面如黑芝麻的種子，上面工整的寫著：
蔦蘿
又名女羅，
喜歡陽光，
多澆水會長得快。

它在手心捧著，端詳來端詳去；如果種下了，真的會長出捲鬚？那新娘常常不離手，又像唐詩裡所吟詠的生死不離，纏綿到底。每次愣著，就把上面的字句唸一遍，像要讀透你的心情。

要種在哪兒呢？是露台，是籬牆？是倚著堅挺的松柏比較好，還是可以長伴美人的冷院孤園，在紫嫣紅中，更增添勾人魂魄的寂寞。

收藏著，一星期、兩星期……一個又一個月過了，見到你問種得如何？長出來了？我只笑答還沒種。或許把我當個不識花著、不善蒔藝的都會俗人吧！看你輕輕帶過，怎麼再深究，這未揭的紙包，真只藏著舊園裡攀取的種子嗎？何故，偏偏是蔦蘿？

離開了那滿是春風的校園，從此枝開葉散，南北乖隔；幾度想種下那屬於你的嬌客，讓日益豐饒的園子裡多一種風情，細細的藤蔓，妝點微醺的紅蕊，應該更勝和爸爸一起種下，雄糾糾的九重葛。拉開抽屜，先是低聲問：

你還好嗎？把你種下會不會太遲？聽說蓮子千年休眠仍會萌芽，三年五載的沉睡，能將你召喚醒來？

考慮的，倒不是怕它種不活，埋在我家土裡，也算一種廝守；只是，那可是你的初衷？我沉吟著始終沒有答案。

幾度搬遷，轉換人生步跡，理去不少昔日「珍玩」，只有這郵票大小，絹白素紋的紙包，依舊放在左手第一個抽屜，每次打開就像掀起記憶的篋子；看到工整流暢的書體，除了感歎時光把我們驅離更遠，也不禁懷疑你還記得嗎？摘取種子時的心情，逐字交待怎樣呵護，以及摺得如此方正，每一道稜邊經過無數次撫弄輕觸，清晰如昔。多一次揣摹，就更添幾分惆悵；或許只是一時興起的小點子，怎堪我再三低迴：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十年過去了，寄信的人沒消息，我的人生，在婚姻中走進走出，猶然是枝頭芍藥，凝香未歇；有幾次，想可憐這不見天、不見地，被縛在白色紙中的蔦蘿，或許該用將遺憾還諸天地的壯烈心情撕開紙包，葬於塵土；但是，凝睇上面的手跡，沒有名字，沒有害意，如何下得手拆解它？絹白的紙裹住蔦蘿未發的生命，像等著轉世的木乃尹，心魂在冥府朝朝暮期待尼羅河的曙光。

又匆匆，二十年過了，我仍未興起念頭割捨這沉眠多時的種子。怕白紙泛黃，早放在盒中，摻一些其他人送的小物件，表示萬一我走了，人們可以一視同仁，決定這些記憶的去留。對於週遭人事諸多變化，使人不得不沉埋昔日，只恐物換情遷，重聚也只是千山萬水之後的陌生、茫然。跨過了廿五年，正在青春幾乎褪色，晚景向未垂下簾幕的秋光中，突然有如亂世板蕩，輾轉得到你的消息。
 其二：詩經‧小雅‧頍弁
蔦與女蘿，施於松柏。
未見君子，憂心奕奕；
既見君子，庶幾悅懌。

該慶幸呢？還是如同樂曲譜下休止符，就此謝幕？斟酌再三，彷彿苦吟成癡的賈島，他有幸撞上韓愈的座騎，解決了僧推、僧敲的猶疑；而我仍在月下、門外，恰似西廂待月的鶯鶯，惴惴其懷，究竟伊人得相聚否？月老祠裡的紅線繫了又會鬆綁，所以要再咒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但神仙從不明講，究竟誰有情，令世間男女苦作猜疑。再問音訊、重識沈園，該不會在他人綠蔭深處攀子折枝？幸好，你說自己一個人生活。

東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寫的是對亡妻王弗的思念。有幸與你重聚，也令人感歎──近萬個日子過了，即使難忘，只是青春魅影，再見時，誠如果坡自憐：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鬚如霜！

怕見到你，也怕被你見到。

坡與弗二人結髮時，十九歲的東坡應如你我初識，華茂英挺，至三十歲喪妻，又十年飄泊人世，寫下此詞，是悼念故入或哀樂中年、憔悴減損，不堪弔昔撫今。

唉！早知今日，就把那惱人的絹白紙包埋了，省今日猶在心中掛念，似椿公案未了。

蔦蘿，懸如空藤，無依無附，根何所出？

種在土裡，還是心上？

怪只怪你太瀟灑，只交待了兩句陽光、洒水，沒說個清楚，叫我怎生明白？

或許，不敢打破砂鍋的修行者也和我一樣，苦思不悟只好在謎樣的公案中，向證得初心的襌師叩問兩端，打探話頭……。再見面；讓我揭探究竟是旗動、風動、還是那放不下的行者心動？慧心如你果真就如惠能的當下一語，眾生頓悟，煩惱開脫，或就可以令我識得初心：那蔦蘿只是蔦蘿，君子只是君子；在絹白的紙包下，清清楚楚的種子，幻化成一萬個日子纏繞心中的葛藤，一直沒得清理，只怕，都成了阿賴耶識中輪回的種子！

決心見你，是解開纏縛，重新種下如實的新鮮種子，也正是辛棄疾在面對壯士暮年寫下了身前身後事的沉毅，舉起慧劍，斷的不是空花幻影的情絲，而是來世追索的無明。你說是嗎？蔦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