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看一部電影會愛上導演，《3隻猴子Three Monkeys》的努瑞貝其錫蘭Nuri Bilge Ceylan是個好例子！

坐高鐵南下演講的途中，山雨欲來，我會快速拿出相機拍下那幅「很…努瑞貝其錫蘭的天空」，就知自己中毒已深。初嘗他的作品，就可牢牢記住屬於他的海、他的窗、他的風、他的陰霾、他的灰黑色調、他的安靜（絕無煽情配樂）、還有他的土耳其…過目難忘。

重看《3隻猴子》那次試片歸來的日記：

攝影、音效、劇本、剪接、演技、刀刀神準切到痛處與癢處；聲連鏡斷或鏡連聲絕，像文學中的筆斷意連，導演收放自如，玩得精湛；

急轉直下的劇情自半夜叩門聲開始—警察叩家門、丈夫叩小店、老天爺打雷叩這一家人…你相信嗎？主題曲竟是一個播放多次的來電答鈴，導演自然地讓它在戲中反反覆覆出現，而且每次都長長的完整唱完，觀眾必須一聽再聽：同一首曲子，每一次播放，卻都是不同的處境、效果和影響。如同叩門、如同火車疾駛過的聲響，每一次聽見，就有了另一個因它而生而滅的轉折，攝影的厲害與音效的功力旗鼓相當。

電影開始不久的黎明重託；鑰匙孔看見的、用一隻眼睛的特寫，讓觀眾自己編排八九不離十卻沒拍出來的一切；樹叢後遠望海邊的談判；家中面海的那一扇窗、窗前的人以及不時插上一腳的海風—每次風的表情都不同，風說的話當然也不一樣。人沒說的風說了：提的、警告、旖旎、躁鬱、憤怒、傷懷、安慰的話…，像是陰魂不散因水難而逝的弟弟，不捨哥哥、撫慰爸爸…

電影結束時的最後一個長鏡頭—景的層次、人心的層次、故事的層次、天候的層次、時間的層次……，那頂天而立愈拉愈遠愈渺小的背影，就值得我早午皆未進食、站立放映室門口看完全片。這種電影，過癮！

蘭2008/9/18

當然，也有觀眾不喜歡這個調調：片名Three Monkeys，是因各有問題的三個家人，用不聽、不看、不說的方式面對父親入獄、母親出軌、兒子貪財與殺人、還有弟弟死亡這「不能說的秘密」。

攝影剪輯都很有味道，鏡頭光影走沉鬱路線，暗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片末下起滂沱大雨，雲層與太陽變化詭譎，似清朗又似風暴前的寧靜，反襯主角內心鬱悶難解的心境，對照家庭隱蓋的問題，讓人又驚疑、又懼怕；就像兒子搭火車把頭伸出窗外的畫面，好擔心他會一頭撞上隧道壁…全片就是這種「災難好像會無預警發生」的情緒、一直蔓延，讓人渾身不舒服。

我是倒著看努瑞貝其錫蘭在台灣商業放映的三部作品：《3隻猴子》讓錫蘭獲二○○八年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其次看獲二○○六年坎城影展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等十二項國際大獎《適合分手的天氣 Climates》，最後看他一舉成名天下聞的《遠方 Distant》—獲二○○二年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總獎、全球影展共計三十四座大獎。

我要說攝影師出身的錫蘭，技術性的剪輯攝影水準一貫，但編故事（編）和說故事（導）功力愈顯純熟、愈來愈懂得靠近觀眾（故事從極簡漸趨豐富飽滿曲折，叫好叫座）、音效的控制搭配更精煉，除了一向自己監製、多才多藝的他下海當男主角還真是專業到位！

《適合分手的天氣》和《遠方》，應是觀眾從娛樂電影、轉個介面到藝術電影欣賞兩塊很好的敲門磚。我始終相信「電影導聆」與「觀後分享」是增進觀察思考能力的良方。有教有差，聽聞天祥老師對兩片的解析後，從觀眾的反應明顯看出：聞老師五十分鐘的映後座談很好聽，讓習慣以劇情評斷好看與否的我，能看到攝影的深度、取鏡的技巧、畫面安排的藝術。老實說，看《適合分手的天氣》一片時，忍不住睡了好幾回，直到座談開始，精神才恢復；經過點撥，接著再看《遠方》，片中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兩個男人，有著同樣孤獨的心，沒什麼對白，多用自然的表情演戲。最多的話題，應該是廚房裡那隻可惡的小老鼠；對談內容最多的一次，是主人馬穆忍無可忍說出一長串嫌棄「表弟」的話，且懷疑他偷了懷表（找到了還瞞著不說），終於逼走來自鄉下的純樸「表弟」（表弟開心地把玩買給姪子的玩具戰士，那鏡頭真是可愛單純，即使他是故意用玩具對表哥抗議開槍掃射，仍是一種直接有趣的表白）。灰暗、下雪、冷冷的畫面，一股說不出的憂鬱，與幾年前看過的安哲羅普洛斯 《悲傷草原》類似。

描述情欲藕斷絲連的《適合分手的天氣》，是錫蘭與妻子分飾男女主角合拍的電影（其妻埃伯魯是錫蘭拍《遠方》時客串一角的美術設計）。細節不論，光是開場女主角大大的長鏡頭特寫，無言無樂、從安靜無聊地打呵欠、遠觀男主角穿梭古神殿拍照差點絆倒、到嘴角一抹微笑（愛這個人才會出現的表情）、而後獨自掛上兩行清淚（受委屈才會想著想著就傷心起來）…陽光正好卻心涼如雪，陪伴的竟是嗡嗡蒼蠅與無聲輕風。

談現代人相處不易的《遠方》，是錫蘭說著自己獨身從鄉下來到首都伊斯坦堡，開攝影工作室幫人拍廣告維生。愛清潔、愛看電視打發時間（家中客廳、書房、臥室各裝一部電視）、不喜歡接電話、沒手機，獨居的聲音只有電視、答錄機或偶爾召妓…。表弟要來他一點都沒放心上，讓進不了家門的鄉下人最後睡倒在管理員的看門位置。

家中兩個人了，仍無聲，只有風鈴與風對話。一門之隔—一個偷偷打電話回家給媽媽、一個偷偷看A片，都瞞著對方，顯現那份疏離。表哥菸抽完了，表弟遞上自己的廉價香菸，表哥說：「我才不抽那種爛菸！」表弟打包回鄉下時漏帶了剩下的半包菸，表哥鬆了口氣，坐在海邊公園長椅上，看著海、天，襯著遠處伊斯坦堡地標的清真寺，悠悠點起一支「爛菸」，表情從試探到細微的驚歎—其實這菸還不壞呀！…一切盡在不言。

最後一定要說的是無常的人生，片中飾演表弟的馬莫阿敏托普拉（Mehmet Emin Toprak）真是錫蘭的親表弟，他在得知《遠方》入圍坎城競賽片次日，在家鄉因車禍去世，最後他與演表哥的兩位非職業演員同時獲得二○○二年坎城雙影帝，得獎卻只能「若地下有知」，戲，來自人生！

下次看見灰暗沉重低氣壓的天色，透出一些兒天光，一個孤獨的背影在鏡頭中像是比例尺…請你想起這個名字—努瑞貝其錫蘭Nuri Bilge Ceylan；好奇若摘去這些風格標誌，他的電影該是什麼樣子…

3隻猴子Three Monkeys http://3monkeys.swtwn.com/

遠方Distant、適合分手的天氣Climates http://ceylan.swtwn.com

部落格：http://blog.sina.com.tw/ceylan 海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