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芬伶
喜歡在空蕩蕩的舞蹈教室發呆或靜坐,這裡有著喧囂後的空靜,比寧靜更寧靜。
這裡平常總是人潮擁擠,課程排得密密麻麻,後一班學員等著前一班下課,連門口也擠不進去,拉丁舞接著瑜伽,彼拉提斯之後是騷沙,越晚越火熱,國標、肚皮、街舞……,女人們穿著緊身衣或有亮片的舞衣,扭擺著身體,跳到極駭時,則發出尖叫歡呼。
老師的聲音在麥克風中像脫韁野馬般嘶叫,眾人起舞時那真是驚天動地地吵,刺耳的聲音令人想逃,這裡是現代的眾神殿,人們以瘋狂膜拜著肉身與青春,連老太婆都踩著少女的腳步,中年男子把自己←成三段,只為看起來年輕一些,不,年輕很多。
只有在颱風天或老師請假,教室淨空。這時候的舞蹈教室,只剩下一大片發亮的木頭地板,一整面鏡牆,還有一大片落地窗,窗外的藍天因此特別鮮明,彷彿就要盛大地走了進來。
坐在這裡,連腳步聲都會嚇到自己,呼吸也不敢用力。
以前的人聲與喧囂都哪裡去了?這裡只剩下空明。
我總會因此呆坐許久。
這時打坐太做作,睡覺太可惜,只能找個無人的角落坐坐。
這裡像是繁華的廢墟,音聲的地心,極度喧囂也極度安靜。你在那裡,也不在那裡。
我一直以為自己喜歡舞蹈,小時候癡癡地看著妹妹穿著芭蕾舞衣跳舞,多希望自己變成她;大學時參加現代舞社,幻想著成為舞者,像鄧肯般裸足自由地跳舞;等到終於能盡情跳舞,才發現並沒太多舞蹈細胞,尤其跳快舞慢半拍,動作僵硬可笑,更討厭記舞步,常常體力不濟,或覺得無聊,跳一半就逃出來。
還有怕吵,怕只為減肥而舞蹈,那一點也不美。
真正的舞蹈,應該從內心出發,情動於中而形於外。
只有在跳敦煌舞時,一種熟悉感,自然而然舞動,一點也不費力,彷彿前輩子曾經是敦煌天女,喜悅滿滿,有時竟而氣動不已。
只要稍微凝神就氣動,自然舞動款擺,作出天女的各種姿勢,這神秘令自己也不解。
原來我不是真的喜歡舞蹈,只是喜歡空靜的舞蹈教室,那極動後的極靜,極鬧後的極空。
一個空靜的舞蹈教室,令人徘徊流連。
在那裡,回憶著過往的歌聲舞影,讓自己也變成空明的一部分。
(作者為東海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