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時節】 苦瓜的風骨:一味清苦的人間哲理

文/吳芳銘 |2025.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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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吳芳銘

苦瓜這麼苦,人類最初是怎麼知道它能吃的?這問題像一場味覺的謎。或許,在古代那個饑荒頻仍的時代裡,生存比口感更迫切。於是,一株株長在田野邊、葉蔓纏繞的苦瓜,就這樣被人拾起、試吃、皺眉,又再吞下,從「難以下嚥」到「可以活命」,成了一種與命運妥協的味道。

一四○六年,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子朱橚,在被流放雲南的日子裡寫下《救荒本草》。這是一本關於荒年裡如何靠野草活命的書。書裡提到,苦瓜可度命救荒,但當時的明人只吃裡頭的紅瓤,也就是植物學上的假種皮。外層那一襲青苦,還是未知的疆域。朱橚這一筆,既是博物之記,也像是放逐歲月中的自我安慰,以筆為犁,以草為民生。

李濂在序言中讚道:「或遇荒歲,按圖而求之,隨地皆有,無艱得者,苟如法採食,可以活命,是書也有助於民生大矣。」這樣的文字,讓人聽見古代皇子對百姓的惻隱之心。千年之後再讀,苦瓜似乎不只是植物,而是一段歷史的氣息,清苦而堅韌,像荒年的生機,也像流放者的尊嚴。

明代的皇室,對苦瓜有一種奇異的好感。明宣宗朱瞻基,朱橚的侄孫,飽富文藝氣息。他一四二七年的畫作〈苦瓜鼠圖卷〉,如今典藏於北京故宮。畫中,苦瓜與老鼠並置,一蔓青翠,一鼠靈動。那正是朱瞻基喜獲長子朱祁鎮的時候。對古人而言,老鼠多子,苦瓜多籽,皆寓繁衍昌盛。苦與甜、荒與豐,在那一筆之間相遇,一如人生的味道:先苦後甘,甘中有苦。

到了明末,約一六三九年,徐光啓筆下《農政全書》裡的苦瓜,已走出救荒的陰影,成了南中人餐桌上的尋常食物。他寫道:「南中人甚食此物,不止於瓤。實青時採者,或生食與瓜同,用名苦瓜也。青瓜頗苦,亦清脆可食耳。」這段話像是苦瓜正式成為「菜」的宣告。人類終於學會不避其苦,而能以心平氣和之心,品其本真。

文人筆下的苦瓜,則有了更多風骨。

到《儒林外史》第四回裡,范進和張師陸拜見廣東湯知縣的宴席上,已能品嘗「柔魚苦瓜」這一道菜。苦瓜登堂入室,與珍饈佳餚並列,這是它在中國飲食史上的華麗轉身。從救荒之物到宴席佳餚,它的命運像極了那些由野入仕的文士,終於被朝堂接納,但仍保留那一絲不合時宜的清苦。

人們說,苦瓜有「不傳己苦與它物」的德行。它與魚、肉、蛋共煮,也絕不將苦味沾染他物。這種「自苦不苦人」的氣度,被稱為「君子菜」。君子自守其節,不妄相干涉他人之味。若植物也有人格,那麼苦瓜大概是那位沉靜的寒士:不爭春色,不炫甘甜,只守著一方清涼苦意,默默度過流年。

若用詩來形容它的性情,也許最像鄭板橋:「一庭春雨瓢兒菜,滿架秋風扁豆花。」這樣的清貧,卻有不染塵埃的高潔。又或像蘇軾被貶黃州時的安然自處:「猶有小船來賣餅,喜聞墟落在山前。」苦瓜的味道,就像那種生活的姿態,不是苦行,而是淡定。

從朱橚的筆,到朱瞻基的畫,再到徐光啓的農政與文士的宴席,苦瓜走過了兩百餘年的歷史。它的存在,不僅是植物學的進化,更是文化的隱喻,一種東方對「苦」的體悟與修辭。它提醒我們:苦並非絕境,而是滋味的一端;若無苦,甜便顯得空洞。

所以,當我們在廚房裡切下一片翠綠苦瓜,看著白色籽心透出微微苦香,也許該想起那段遠古的故事,那些以草果度命的黎民,那位流放南荒仍筆耕不輟的皇子,那幅寓意多子的畫卷,以及那些將苦瓜端上宴席的味道。

苦瓜啊,它的苦,不為討好舌尖,也不為迎合世俗。它只是靜靜地,做一個自明朝以來的君子,清苦而自在,苦中有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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