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雲大師年少時曾在江蘇焦山叢林參學。圖/佛光山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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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星雲大師
十二歲那年,聽說有一部汽車要從揚州通行到邵伯,會經過家鄉的運河;當時,河兩邊的公路都有了,但鋼鐵做的「洋橋」還沒有修好,不過倒還有一座木橋可以通過。大概由於車裡的人有急事要辦,這部汽車就借道木橋想要過河,但到底木橋的承載力不比洋橋,這部車子竟然掉到運河裡去,引來成千上萬的人在岸邊觀看熱鬧。至於有人傷亡沒有,現在已經記不清楚了。
輪船、火車
這一年看過汽車以後,我就隨著母親到南京尋找父親。在江都,我們租了一條小輪船,從揚子江走到鎮江,上岸的時候,已經夜幕低垂。母親帶我到一家小飯店吃飯,我忽然看到鎮江火車站的火車正要開動,不禁驚呼:「媽媽,不得了了,你看,房子都在走路!」
我記得母親還取笑我說:「你這個揚州虛子,那是火車啊!你真是大驚小怪。」當時我也不知道「火車」是什麼,只感到很好奇。那天晚上,我們母子兩人住在一個小客棧裡,可是我一夜難眠,盼望著天亮一早能夠看到火車長得什麼樣子。
那時候我和母親的想法,只是在江南一些寺廟訪問,看看是否有人知道父親從這裡走過?或許可以藉機探尋到父親的下落。因為父親是個會做素食的業餘廚師,常常應邀到各個寺廟幫忙煮素菜。到今天,我自認為長於素食的各種烹飪方法,這應該是得自父親的遺傳吧。
在鎮江各個寺廟裡沒有找到父親的音訊,母親就說,不然,我們到棲霞山看看吧。棲霞山在哪裡?我也不知道,就這樣漫無目標的走。那時候,我的哥哥只是個會讀書的書呆子,弟弟年紀太小,我的姐姐已是個大姑娘了,不能拋頭露面,並且怕日本人會把他抓走,所以母親就要我陪他同行。
我們從鎮江坐火車到南京,經過棲霞山的小站就下來了。到了棲霞山的山門口,正不知如何進去寺裡時,剛剛看到門前有軍隊正在操練。現在想起來,那應該是南京汪精衛要組織「和平政府」之前,在訓練「和平軍」吧。我好奇的觀看軍隊受訓,正在看得入神的時候,有一位知客師父走過來跟我講話,就這樣的因緣,我決定了終身,在棲霞山出家做和尚了。
出家之後,當然,那個時候沒有汽車、也沒有火車,不過,對年輕人來說,兩隻腳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在棲霞山上,我經常從這個山頭翻到那個山頭,上山下山,如履平地。偶爾,奉師父之命到南京送信,或在春秋季節寶華山傳戒期間,前去戒場觀摩學習。大概在我七、八年的棲霞生活中,應該每一年都是從棲霞走路到寶華山,兩地路行約三十六華里,記得我還利用走路的時間,學會一些佛教裡的歌謠,例如:
金山腿子高旻香,
焦山包子蓋三江,
常州天寧寺好供養,
上海某某寺哩啦腔。
以及:
要受華山戒,扁擔繩子隨身帶,
打了上堂齋,吃得臭鹹菜,
出了燈油錢,蹲在黑地拜,
誰要再受華山戒,要把一切忍下來。
除了走路,回想我在南京的日子,我坐過馬車,也曾在上海坐過電車,算一算,我搭乘過的交通工具種類,紀錄也相當可觀。
初到台灣
手拉車、腳踏車
初到台灣時,我們僧侶救護隊一行人坐了運煤的火車到台南,預備要找單位報到。後來由於人數不足,救護隊沒有組織成功,宣布解散以後,我就到中壢圓光寺掛單了。
在那動盪的時代,我感謝常住對我們的接受,自願發心為常住服務勞役,一時之間,我反而成為貨物的交通工具了。因為我幾乎每周都有二、三次要走十四里黃泥的路段,到中壢街上為常住採購三餐的食糧,用「犁阿卡」(台灣話:手拉車)把它拉回寺裡。有時候遇到上坡,那幾百公斤的貨物,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所能擔負,總要勉力才能夠拉得上去,甚至因為用力過度拉到嘔吐了。說起來,人做了貨物的交通工具,真是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後來心裡想,常常為了食用的米糧,就要跑到十幾里路外採購,走路實在不太方便,我應該要學習騎腳踏車。那時候,每參加一次法會,都會分到一點嚫錢,存到一個數量後,大概在1949年的秋冬之間,我買了一部舊的腳踏車代步,這樣就可以來去快一點了。
由於自己騎車的技術不好,有一次,在一條只容一人擦身而過的小徑上,一邊是田地,一邊是深溝,忽然看到遠遠走來兩個小學生,我想,我要下來也不容易,就大叫:「你們要讓路啊!」
那兩個學生聽我這麼一喊,真的趕快自己就站到田裡去,把小徑讓給我走。
當下我動了一個念頭:「哎呀,真好,這兩個學生這麼乖巧啊!」結果這個妄念一起,我立刻連人帶車,頭朝下的栽到二、三丈的深溝裡去。一陣天旋地轉,在暈過去之前,我想,這一次必死無疑了。
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我慢慢的睜開眼睛,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四周看了一看,哦,還有樹,還有草,還有黃泥土,這不是跟人間一樣嗎?難道陰間和人間一樣嗎?再摸摸自己的頭,摸摸自己的身體,才感覺到:啊!我沒有死,我還活著。
我坐了起來,看看我的腳踏車,在身邊數丈的範圍內,已經跌得支離破碎了,數一數,大概也有三、四十塊。捨不得就這麼放棄,我就把捆貨物的皮帶解開,把腳踏車的零件殘骸捆綁起來,自己再把它扛回圓光寺。為什麼呢?想到將來當個廢鐵賣,也應該可以賣到一、兩塊錢吧!
就在我扛著腳踏車的時候,忽然想到,平常腳踏車是給人騎的交通工具,現在它來騎我(我扛著它),究竟是人騎車呢?還是車騎人呢?這倒也成為一樁禪門公案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