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如
深秋傍晚,立在行道樹被覆的夕陽下,依然很暖和,令人適意而睏倦。等候不久,長期合作的計程車到了,我速速上車。凡人必得遵循一個無奈的定律:時光前進,髮線後退;但是這車裡,駕駛座上的後腦勺打破了這規則。忽忽十餘年已逝,而他髮量茂盛如昔,只除了髮色黑白交錯,與斜陽相映成灰。
十二年前,我從掛在副駕駛座椅背上的資料,得知司機先生和我同年。乘車幾次,漸漸熟絡,話匣子打開。他說,我們都是1960年代出生的,不過從國中開始就注定不同路。你是前段班,我是放牛班。我們不像你們很會考試,可是自由很多。會讀書有什麼用,你們那個寫歷史的司馬遷還不是被閹掉。
他很暢談,習慣一邊放「寶島聯播網」的廣播節目,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他說他祖父是佃農,受惠於「三七五減租」和「耕者有其田」,積攢上億資產。崇德路某辦公大樓就是他祖父留下來的,兒孫雨露均霑。因此他認為一個普通百姓一輩子賺個一億並不難。倒霉的是:在他手裡,當年祖父給的兩千多萬投資失利,以致房產抵押,親人友朋散盡,只好申請破產,開計程車賺錢,從此孑然一身,游盈多年。他說,古人說富不過三代有夠準,我就是第三代。恍惚間,我感覺後照鏡裡似乎閃耀著一串串發亮的銅錢。
他還講到他和叔伯親族分得的辦公大樓,因產權糾紛打起訴訟,遲遲未了;而父親早逝,九十多歲的母親長年行動不便、癱坐輪椅、進食困難,他這邊的訴訟就由無業無婚、同住在家的兩個姊姊全權處理。
他還說,疫情期間,他哥哥打針出意外,本來去診所只為打一劑疫苗,一針下去,才幾個小時,就進了太平間。但他就很幸運。而且當時口罩稀缺,因為開計程車,他每周卻可以領多個口罩。確實,有次我忘了帶口罩,他還慷慨送我幾個。又因為他哥的事,他兩個姊姊才投保的防疫險很快獲得理賠,理賠金額不低。他講他哥的事,語氣雲淡風輕;講到防疫險理賠,嗓子高亢清亮。
透過後照鏡,我看到他眉間滾動的黃塵,和他後腦勺飛揚跋扈的髮絲形成對照。大抵這人世並不為世人而設,人卻偏偏得求生存。求生存而又要保存娘胎帶來的真面目,既不願任人捏塑,又很為難地必須破繭而出。我在後座傻聽著,幾次見他說到激動處,喘得止不住,經常右手捏個噴管,往喉嚨噗哧一下。
只要他比約定的時間早到,我踱到車門旁往裡探看,他都躺在放倒了的駕駛座,睡得香沉。夜間到清晨是他常態的上班時間,早上接了我,他就回家睡覺了。我問,半夜的生意有白天的好嗎?你不懂。他說。晚上夜店門口排班的計程車生意很好,運氣好的話,接到做詐騙的客人,出手都一大疊千元大鈔。我說,那你夜間生意的空檔,開車在街上繞嗎?他說,沒生意又想瞌睡,就去找十字路口旁邊的7-11,停在店家門口,車窗搖一點下來,在車裡睡;營業24小時的便利商店燈火通明,比較安全。
今年夏天,有一次我打電話預約乘車,手機彼端傳來略帶啜泣的喉音,他說家裡有事,暫時不能出車。再見到時,他後腦勺那片濃密森林彷彿下過一場大雪,雪色淹過墨色,儼然真的深秋了。後照鏡還添掛了一條鍊子,白玉製的菩薩懸在底端,隨著車行的節奏點頭晃動,宛如秋風冷雨裡的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