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芳銘
盛夏的田園總有一種靜謐卻暗自繁盛的力量。矮牆邊、屋檐下、竹籬旁,一株株絲瓜藤無聲無息地舒展開來。嫩蔓攀緣,葉片舒展,忽而一朵朵金黃的花在碧綠間閃耀,如同晨曦中最燦爛的笑容。花謝後,青嫩的絲瓜一根根掛下,隨風搖曳,宛若鄉間鞦韆上的孩童,似乎能聽見清脆的笑語在院落間迴盪。
絲瓜,這位來自異域的客人,早在唐末宋初便被引入華夏。它既無名花的嬌貴,也無奇果的罕見,卻憑著易種易活的質性,深受百姓喜愛。北宋詩人君端曾吟道:「白粉牆頭紅杏花,竹槍籬下種絲瓜。」可見當時的農家,於杏花爛漫的日子裡,已在牆頭籬下栽下這尋常卻可心的蔬果。
清明過後,田埂溝沿,甚至草棚石欄,只消隨意挖個坑,丟下幾粒種子,絲瓜便能展葉舒蔓,片刻間爬滿籬架,將農家的素樸裝點得明亮鮮活。金燦燦的瓜花,一蓬接一蓬,照映得小院如同節慶般喜氣。宋元詩人方鳳曾嘆道:「依依五絲瓜,引蔓牆籬出。」絲瓜的縱橫攀援,讓鄉間的角落都能生出生命的律動。
絲瓜之美,不止在其可食,更在其與鄉土共生的氣息。南宋張鎡在〈漫興〉中寫到:「茆捨絲瓜弱蔓堆,漫陂鵯鴨去仍回。」詩人本愁詩興不來,卻因眼前絲瓜花與野鳥相映的閒適景致,心境忽而舒展,詩意盎然。杜汝能則於雨後寫下:「數日雨晴秋草長,絲瓜沿上瓦牆生。」清泉潺潺,牆上翠蔓,詩人不見高山大川,卻在田野一隅體味到澄澈與寧靜。
這樣的瓜蔓,也牽動著遊子的心。元末明初張以寧在異鄉夢中種瓜,見「黃花翠蔓子累累」,便觸動滿懷鄉愁。絲瓜藤縷,似將人心細細縛住,秋風秋雨裡更添離情。於是,絲瓜不再只是食材,轉身為寄託思歸之情的象徵。
絲瓜的清香與柔嫩,亦令四時餐桌增色。它可清炒、可煲湯,或炸或拌,皆有一股獨特的清爽氣息,軟滑而不膩。炎炎夏日,一盤素炒絲瓜,清心解暑,恰如田野間吹來的涼風。更有醫書記載,絲瓜性涼味甘,能清熱化痰、通經活絡,是食材也是藥材。農人以它養身,婦人以它調理,連肌膚亦因之而潤澤。
秋深時,若有絲瓜留在架上未摘,便會老去。外皮漸黑漸黃,脫落之後,露出裡頭潔白柔韌的瓜絡。它雖不復入口,卻另有妙用:今人常用以刷鍋潔碗,既實用又環保。陸游更曾在筆記裡言,絲瓜絡能洗硯磨紙,去漬而不傷物。醫家則視之為藥,名曰「天蘿筋」,能清熱消腫、活血通絡。由此觀之,絲瓜的一生,從花到果,從嫩蔬到枯絡,皆有其價值,無一處徒然。
絲瓜,或許正因平凡而長存於人心。它的花,明媚卻不張揚;它的瓜,清淡卻耐人尋味;它的蔓,糾纏卻帶著鄉愁;它的絡,看似殘餘卻仍能濟用。如此一株藤蔓,將夏秋的鄉村寫滿詩意,也將人們的生活連結得踏實而溫柔。
花可賞,瓜可食,絡可醫,絲瓜的故事,正如鄉野的四季輪迴,看似尋常,卻蘊藏無盡的清新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