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連續十天密度極高的文學活動結束,暑假正式開始了。這十天包括了自己的新書發表會,以及與圖書館合作的文學展覽開幕,接著來到淡水的三天文藝營導師工作。背景布幕不停地轉變,唯一不變的恆是文學。末日沒來,可是來了一個怪颱,颱風吹倒店招與牌樓,而我在颱風登陸之前,拖著行李回到台北的書桌。我想這是以後我的日常生活。
必須一直與人交涉,拍照,忘記自己的這一句話是在哪一個場合說過,可是,能說的也僅僅這麼多,十五年的故事,如何用十五分鐘講完呢?故事有其邊界,我得打破規則,說自己可以說的。網路瘋傳的金曲感言,「挖自由囉!」準確、溫柔地說明了我的狀態。原來我很好,我已經把自己接回來了。
以前熱情過人,現在稍微收回一點點,變得冷漠,也是很酷的一件事。我想主要是心境全變,看自己如同一名來自外太空的新朋友。明亮亮的太陽,照在綠樹與湖畔,呼吸之中,有一股閃電劈在石柱,臭火焦的氣息,挾著海風,味道是那樣的透心脾,那樣的自然,那樣的新。
想起那日老宅書店的新書座談,紀念自己寫作的第十五年,書店外有一棵楊桃樹,地上落果,我帶了一顆放在書旁,陪我一起說故事。我已經很久沒有和讀者見面,想說的都寫在書裡面。平常工作是教書,說話變成相當吃力的一件事。可是一個有智慧的人告訴了我,文學的抒發來自你有話要說,無法假手他人,誰都無法替你代言。
於是回到盆地城市,繼續抒發十五年來的文學承諾,展覽名稱叫做「一個創作的起點:郭松棻、李渝文學特展」,每個展櫃都像一個生態系。兩個作家,格格不入,風格鮮明。兩個作家也都有話要說。躺在展櫃的手稿,多數沒有開頭,而且沒有結尾,其中一篇叫做「一次沒有參加的座談會」。這名字多性格!關於文學的抒情與革命、文學的有所為與無所為,種種線索,如同wifi一樣無處不在。文學的所有因緣際會,此時此刻,全都連了起來。
接著來到三天的文學營隊,入住的飯店,剛好正對觀音山,三天的河面,隨著氣流的湧動,起了細微的變化。夏季營隊已是近年標配,我唯恐我自己沒有新東西,同時又恨不得給予所有的經驗。最後決定拋掉質疑很久的ppt。讓聲音的牽引,形構故事的形狀,讓一整間教室流動起來。這樣素素樸樸,進行文學的交談。我不需要投影片──夏天的第一個改變就這樣發生了。而改變一旦上癮,嘗到甜頭,你就會知道,過去的人生,究竟是被多少無謂的律定給束縛了。
終究是要散會的。於是一直保持聯絡,又不知道怎麼聯絡。如何將十五年的故事,壓縮在一場新書座談?一個十五分鐘的展覽說明?又或者是三天的營隊呢?我在營隊的結業式致詞,念了一段李渝的句子:「生命是個流程,你必須跟著起伏,沒有去留的選擇,你或許能停下,稍微休歇一下,喘口氣,畢竟要拾起路程,再往前走。」
海水倒灌,河面漫漶,道路失去指示,颱風正沿台灣海峽北上,路線奇特。颱風也想走自己的路。沒有去留選擇。只能持續向前,而我清楚地意識到,文學的賢明時代已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