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耘
1
凌晨。
我在閉關的道場醒轉,抬起手上的智慧腕表,兩點五十。距離鬧鐘設定的三點只差十分鐘,我伸手按下床沿大燈的開關,翻身坐起,順手拉開落地窗簾。
窗外漆黑的夜色點綴著零星的燈火。大地與眾生兀自酣酣沉睡,連左近農村報曉的公雞也一聲不響。
我獨自展開一天的日課:盥洗。誦經。打坐。讀書。早課。
清晨七點,我回到桌、椅、檯燈一應俱全的關房,頂著清明無比的思緒,繼續讀我的《周易》。
2
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我在學生時代是愈晚愈精神的夜貓,向來視早起為不得不然的苦役。每天清晨強睜著睡眼起床,總要像賭徒一般發誓,今天絕不熬夜──可離得了賭場的賭徒向來稀有,我當然不是少見的異數。
3
從夜貓翻身一變成早鳥,關鍵因素居然是職場。
說是職場或許不甚妥當。教書一事,於世間可能是職業,對我,卻是神聖無比的志業。我至今猶清楚記得,教學生涯的第一天僅有兩堂課,是整個星期最輕鬆的一天。我上完早上的兩堂課,傍晚下班回到家,和衣倒下,居然睡到第二天天亮!
配合學生早自習,趕在早上七點前出門上班一旦變成常態,熬夜從此成為遙遠的記憶。日出而作於我遠非難事──然而三點起床?
4
我最早聽聞有人把三點半當作起床時間,是宗教導師。中國對日抗戰期間,他辭去厚祿高官,攜眷隱居華山,每日四時不斷,祈禱抗戰勝利。爾後來台,先是為生計在滾滾紅塵衝鋒陷陣,作息不詳。三十年拚搏過後回歸道場,回歸清晨三點半起床也就順理成章。
宗教導師為國為民的悲天憫人,正是我皈依的因由。可讓我師法老人家在三點半離開睡得正香的床?
「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那是司馬遷為〈孔子世家〉總結的喟嘆。
那麼在下呢?
大師是大師,我自認是凡夫,不敢東施效顰,止於「高山仰止」可也,根本無須天人交戰。
5
前兩年在《最後一次相遇,我們只談喜悅》一書讀到達賴喇嘛的訪談,其間不經意談到日常作息。大師的答案是:晚上七點就寢,三點起床。
我這個平凡的腦袋不禁生起大大的疑問:不論是三點或三點半,匪夷所思的程度並無兩樣。頂著朦朧的睡意,恍恍惚惚,惚惚恍恍,到底為的哪樁?
6
我原是個人閉關,作息隨意,無人監管。但道場固定每日六點作早課,為天下蒼生祈求,為兩岸和平與世界和平祈禱,我自是義不容辭。入關之初,先是為迎接早課設定五點起床,不幾日便逐漸往前移,先是四點半,四點,三點半,而後是穩穩的三點。
不確定是道場的氣場,還是山林的地氣,設定的鬧鐘通常無用武之地,我會自動甦醒,而後開始通體舒暢的日常。
確乎是通體舒暢。身心本來交相作用,互為影響。我的「通體舒暢」不僅及於心理,亦且涵括生理。據中醫的經脈理論,大腸經的活絡時段在早上五點到七點的卯時。三點開啟的高效日常,除了大腦的清明異常,也澤及負責排泄的大腸。前一天攝入的營養遺留的「外患」,拜超早起之賜,排遺如母雞下蛋,只消拍拍翅膀,積久可能成為「內憂」的「外患」就此遠揚。
我活力充沛的高能狀態足以運作終日,直到夜色掩至。暮色愈濃,我的睡意就愈重。可入夜後昏沉,原是一九九七年大手術過後始終不散的陰魂,已非新聞。渾淪一片的豆腐腦全然不濟事,只便放空發呆,至多做點無須動腦的家務事。
三點啟動的大腦遠比六點喚醒的還清醒,全然超出我的想像。更教我意外的是,無須平素賴以維「生」的咖啡灌頂加持,清明的高能狀態近乎全日運轉。
難怪達賴喇嘛要七點就寢,三點起床!
7
達賴罕見的生理時鐘,原來是樂活的生理時鐘!
不是親測有效,哪知其中奧妙?
我恍然想起《論語》開篇的「學而時習之,不亦說(悅)乎?」輕狂年少,只當陳腔濫調,及至中年,乃知大謬。
所學若純作紙上理論,即便讀到爛熟,理論終只是與己無關的教條,哪來悅樂可言?可若能「習」,落實到日常的行住坐臥,方有心領神會的悅樂。明乎此,就不難理解黑格爾在《哲學講演錄》中何以批評孔子只不過是一個會說教的老頭兒,說的還不怎麼樣。莫說黑格爾所見的《論語》可能出自二三流的譯筆,即便是上乘之作,「紙上得來終覺淺」,脫離了實踐的真知,只能淪為蒼白無力的說教。
「絕知此事要躬行」,便成智者必然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