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他們一生充滿過節，但生命的節日，卻從未真正過去……

她在除夕夜的大碗裡放上最大的雞腿與魚片，像是供奉一個歸返的神祇。開桌後，她將大碗推向我，「給你老爸。」

母親八十歲罹患帕金森氏症後，手抖得厲害，說話也顛三倒四。她常將我太太認成二哥的女兒，會叮嚀大哥回河北的老家祭祖，但族譜記載，先祖是三百年前從泉州登板浮海來台。

母親大腦裡的時鐘錯亂得厲害，會將黃昏當成黎明，會在深更半夜拉起鐵門，說要出去為某個節日買豬腳，甚至忘了自己剛吃過飯。但每年除夕，她總會記得，在父親的碗裡放上最肥美的菜餚。

母親生下時眉清目秀，同宗親人膝下無子女，見其可愛，便收為養女。外祖父在糖廠上班，薪給尚豐，但二戰末期，外祖父被日本人調至南洋作戰，百死一生，倖免於難。他們的殘部被麥克阿瑟的軍隊追殺到叢林深處，二戰結束尚不自知，躲在叢林近半年，才搭盟軍船艦回台。

母親長父親一歲。俗云：「娶某大姊，坐金交椅。」父親娶了母親後，真的財源滾滾，坐上金交椅。但母親，面對的卻是父親高舉的椅子，狠狠砸向她的肉身。然後，那張金交椅也毀了。

「我當時十九歲，下班就去坐員林客運讀彰商補校，恁老爸十八歲，讀彰工補校。伊定定騎伊的歐兜邁，佮我下班反方向，只想欲看我一面，後來直接去員客閘我，約我去看電影。看佮我彰商也毋免讀矣，就嫁到恁兜囉。」

母親嫁過來時，正值家道中落。家裡曾開過當舖、賣腳踏車，父親有時會開貨車批魚回來賣，但家裡的經濟仍不穩定，祖母還須編織毛衣貼補家用。然而誠如算命師對母親的預言：「旺夫、旺家、旺子。」

母親嫁過來沒有多久，父親拿到川崎機車彰化、南投、雲林三縣的代理權。在汽車不普遍的年代，耐操的川崎125被定位為商業用車，扭力強，瓦斯載幾桶都沒問題。機車賣得好，家中經濟頓時好轉，開始風生水起、興樓購地。

母親順理成章，擔負起老闆娘的工作，要負責會計財務，還要打點全家三餐。後來雇用員工不斷增長，也有了佣人，但我們四個兄弟五年內相繼出世，母親永遠像只陀螺，不停的被綁緊、擲出、重落地、旋轉，再綁緊……。

然而，擲出陀螺的，是受日本教育的祖父，以及風流不羈的父親。他們的教養是男性沙文，是高壓父權。他們，不懂得珍惜這個為家族旋轉不停的媳婦。

「恁阿公曾經一手提藤條，一手攑木製武士刀，在車站閘我。」多年前與母親在東海大學散步時，母親和我聊起不堪回首的往事。有本書叫《巨嬰國》，分析華人巨嬰的全能自戀、控制狂、被迫害妄想、躁狂等心理。我的祖父與父親，就像兩個典型的巨嬰。

錢是男人的英雄膽，家裡有錢後，父親到處拈花惹草，最後決定要招二房，連祖母都束手無策。母親苦笑回憶：「恁老爸足堅持，阿嬤沒法度，只好勸我『心放予較開一點』。心無放開嘛無法度，拄著恁老爸的查某人，攏是歹命人，我也袂為難恁阿姨。」

閩南人用「油麻菜籽」比喻女人的命運，說她們像油麻菜籽一樣隨風飄散，落到哪裡長到哪裡。但我的家是怎樣的窮山惡水？母親飄落在這個家，連好好生長的機會都沒有。

天不假年，我七歲那年，祖母因車禍驟逝。巨嬰開始失控，整個家族就像孔尚任《桃花扇》中的句子：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樓，是慢慢塌的，因為母親撐著。但苦撐的壓力，日夜啃噬母親的健康。常常看到母親捧著肚子，到處找胃藥吃。

父親有阿姨後，仍然玩心不改，每天沉溺在愛情的遊戲，把自己當瓊瑤小說的男主角過日子。

瓊瑤小說的故事常設定在都會台北，男主角大多在貿易公司上班。父親也在台北南京東路大樓買了六十多坪的辦公室，開起貿易公司，自己當起董事長，將公司經營權交給外人。十幾年後，自己也在台北的貿易公司上班，終於了解父親後來倒閉的必然。

大廈崩塌那一年，母親才四十六歲（好年輕呵），那年起，她泥紅金印的丈夫，沒再回家住過一宿。她一人為四個兒子辦完婚禮，甚至在早該享受清福的年紀，「加班」帶大五個孫子。

母親雖然談起父親時，仍是恨意未消，但像嫦娥問廣寒是否還有餘糧，還是習慣在每個節日為父親準備應節的食物：清明潤餅、端午粽、中秋月餅。在雙手無法縛緊粽葉後，仍會詢問父親是否有粽子吃。

這幾年，父親開始在清明及除夕兩個節日返家，神思不清的母親，還是會無意識的在父親的碗裡加菜，直到照顧母親的移工大呼：「阿嬤，別夾了，阿公吃不了那麼多。」

一直覺得父親母親是格格不入的兩個人，他們的婚姻應是月老失神之作，但紅線一牽，兩人便如修羅場上的長夜對坐，節節相連，劫劫相繫，像佛經裡說的：「不解冤結，如縛眾生。」

而她早知道，唯有在過節時，這結，可以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