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仲瑩
搬到山邊的新家,讓我有個好理由不至於顏面盡失的離開上份工作。因為不同意不合理的工作變更,而被主管惡意逼退,同事看著我這位失業的兼職媽媽,眼神中充滿同情。
沒關係,剛好我要忙搬家的事,我刻意假裝輕鬆地回答。
有了小孩之後,為了要兼顧家庭,一直做的都是兼職工作,被公司惡意不提報勞健保、沒有正職員工的福利、低廉的薪資;被當作可有可無的存在、努力是應該的,沒做好就被說是偷時薪,只要一旦公司營運不好就逼退。種種粗暴我經歷的多了,反正這就是一個階級剝削、制度不健全、職場不友善的社會。抱怨也沒有用,爭取太耗神費力,更用不著哭,畢竟知道年紀愈來愈大,哭只會加速眼睛老花。
入住新家一切塵埃落定之後,現實再度陰魂不散的纏上來,總是要靠什麼賺點錢吧?新家因為種種原因,登記在自己名下,但是依靠著有穩定收入的先生當擔保人,才順利拿到房貸,銀行辦事員對待自己的冷淡態度,對比看到先生時的諂媚笑容,全部都看在眼底。功利世界對於全職媽媽總是多嘴,什麼愚昧無知、沒有生產力又跟社會脫節,我深切感受到職業那欄填了家管,就等著被人瞧不起。
於是想起自己在高中時代好歹拿過幾個文藝創作獎,也曾經夢想成為作家,村上春樹在《舞、舞、舞》這本書裡不是也提到了,他靠著「文化上的剷雪」替雜誌寫一些可有可無的稿子,雖然沒有意義但至少也是能賺錢的吧?結果一查才發現,如今文字不值錢,一個指令AI就能產出萬字,寫字的人多但讀字的人少,出版社倒的倒、雜誌社關的關,連自己常買書的那幾家大書局,也都在賠錢苦撐。而有些期刊雜誌的說明網頁,粗體紅字寫著「恕無稿酬」這四個字。
哇,連文化上的剷雪都辦不到,我看我只能鏟屎了。
如果試試看參加文學獎呢?即將截止收件的文學獎獎金豐厚,說不定能讓自己至少撐上幾個月。定睛一看,這次文學獎發想主題是「山」。哎呀,還有主題呀……能不能因為我爸爸名字裡面也有個「山」字就算我贏?或是新家就在山邊讓我分點獎金也行?
不行,這個世界不是這樣運行的。每個人都在奮力求生餬口飯吃,直到面目模糊腫脹變形。
新家附近是真的有個登山步道,無業在家的我自己平日去爬過數次,走主路線大約二十分鐘就能到達欣賞高處美景的觀景台,但也有多條沒有鋪上步道或是石階的小徑,說是可以接通台北大縱走第七段。孤身一人走在山徑上,說不怕是騙人的,走到半途水壺快見底、背包內無乾糧,只好心虛的回頭。怎麼不找朋友一起去呢?但腦中迅速想過一輪,朋友們都在人生的叉路口選邊走遠了,結婚生子的忙工作忙家庭蠟燭兩頭燒,選另一條路的拚事業或遊山玩水,各有各自的忙碌,早就沒有那一吆喝、狐群狗黨就聚在一起唱歌喝酒、泡夜店的時間。「婚後呀,會更孤單!」結婚那天媽媽說的話,根本是箴言。淡出工作、專注家庭、支持夫婿覓封侯的代價,就是生活圈愈來愈狹隘。孤單,真的,婚後只會愈來愈孤單,即使有了孩子也是一樣。
婚後不想放棄自由,拖拖拉拉了好幾年,都快變成高齡產婦了才生下女兒。母女關係總是最拉扯,怎麼做怎麼錯、誰都取悅不了,拉得太緊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放得太鬆是「養子不教娘之過」。對孩子來說,媽媽是唯一的玩伴、最重要的照顧者,但另一方面也是最煩人的監視者、恐怖的控制狂;而媽媽從孩子幼時無止境的黏膩求關照,到稍大後叛逆的傾倒情緒垃圾,全部都要概括承受。最可怖的,是婚姻跟育兒痛苦的月之暗面永遠都要隱藏、見不得光,抱怨或是後悔都被視為離經叛道、口出狂言、不懂心懷感恩,儘管有些勇者試著發聲,但那悲喊還是太過微弱。
有了小孩的日子,每天都像暴漲的溪流無情沖刷,時間快得令人驚慌失措但也同時慢得令人生厭,終日被瑣事不斷無情磨損碾壓,常常覺得自己像是貝殼白化至支解碎裂,我懷疑著,這些碎屑沉積下來變成什麼可供後人研究的岩層了嗎?或是早就被沖刷地一去不復返,我只是虛擲了所有光陰?
我也不知道,像是赤手空拳、缺水少糧走入深山小徑,往前或回頭都是兩茫茫。
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大雨後,從山中冒出的霧氣?從山中的樹層裡,輕飄飄、緩慢地向上升起逐漸飄散,這時候世界會變得異常安靜、森林潮溼的味道讓人心安,鳥兒不飛不鳴叫,只有軟體動物利用溼度無聲爬行著。
走在山林裡、聞著山林獨有的味道,想起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在看著山嵐時,我常會失神地想,我的人生就是這樣子了嗎?我的存在有什麼意義?柔軟、包容、仁慈在這個殘酷尖銳的世界已經不是優點了嗎?也許我真的不是智者吧,很多疑問我都沒有答案。我對著女兒總說不出什麼關於人生的好話,也沒有信心教導那些古人深信不疑的倫理道德、教條規章,對於下一代人的生存守則或生活方式,我們這代人根本無從想像,又有什麼置喙的空間?
女兒辨識得出我想事情的臉,她會毫不客氣用力拽我的手,逼問我剛剛在想什麼。我低頭看著她豐腴的臉頰肉,眉眼像我、鼻嘴像爸爸,從出生後就沒讓我省心,未滿月就發燒送小兒加護病房,成長過程中我常常半夜起床處理她的大哭、發燒、嘔吐、流鼻血,十年來我沒有一晚能安穩睡覺。因為沒有後援,她是我一手帶大的,兩年的育嬰假加上七年斷斷續續的兼職工作,不管是哪位老師,發生狀況一通電話我隨叫隨到,我知道她愛吃什麼不吃什麼、記得她的同學與外師叫什麼名字、註記學校游泳課起迄時間要攜帶泳具……
我在想的是,數年前接送女兒時,總會在幼兒園門口遇到一位同學的阿嬤,等候之餘她會聊起那當會計師的精明媳婦,抱怨她總是加班把孫女丟給她照顧。問我為什麼不把女兒交給上一輩照顧,自己回去上班。我回答公婆在南部身體不好、自己爸媽在大陸上班,要送就只能送去大陸。阿嬤聽了馬上用台語回說「按呢我無愛!我家己食白飯攪豆油,也無愛共囡仔送去遐爾遠!」聽她那句,我居然默默紅了眼眶說不出話。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只有一件事我深信不疑,就是這孩子給了我繼續堅持下去的一切理由。儘管她吸盡我的青春寶血、儘管她對於我的叨念一臉嫌惡、儘管她終有一日會離我遠去擁抱自己的未來,但不管歲月與現實怎麼沖刷我直至斑駁鬆垮,就算無法成為巍峨高山,只是一座小小土丘也罷,也要守護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