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知春
油菜花開了,一畦畦的田地,像傾倒了黃色顏料的畫布,顏料流淌到哪兒,就渲染成一片金黃燦爛,像要與夕陽比美。豔黃連著天邊的橙紅、粉紫、橘黃、靛藍、鴿灰,大自然的彩筆,凡人只能睜大眼睛屏息凝神,一眨眼的時間,霞光變化萬千,明天又是另番風情、別件彩衣。
兩岸開放探親後陪爸爸回湖南老家,從桃園機場到香港,再由香港到廣州,接著坐上火車晃了二十四個小時抵達鎮上,然後搭三輪車輾轉回到那個魂牽夢縈想了多年的山邊小村。十六歲離家,再踏進家門已七十歲,回家之路辛苦又漫長。
那時,起伏不一的丘陵,開滿了黃色油菜花,約莫有一人高,放眼望去煞是美麗壯觀,除了深淺不一的黃,再沒其他顏色。奶奶住在山上,穿過層層油菜花田,爬過兩個山坡,繞過一座杉樹林,梯田旁一間茅草屋矗立眼前。
高齡九十五歲,裹著小腳的奶奶,手中拿著小煤爐,身穿藍色棉襖,頭纏黑色布巾,在寒風中等著她的小三兒(爸爸在家排行老三)。相隔半世紀,兩雙老眼看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大時代的變故刻劃在那絲絲白髮中,根根是血淚。一聲「媽媽啊!」叫出五十多年來不敢開口的思念,眼淚像小河,漫漫流過皺紋滿布的臉龐,淚眼相對恍如隔世,磕頭下跪,爸爸哭得像個無助小孩,媽媽媽媽地叫個不停。「少小離家老大回」不是書本上背過的詩詞,是亂世不可抗拒的無奈。
隔年,書信捎來奶奶的死訊,爸爸再度淚崩,母死路斷,回鄉已是不能。我們住家後面是一大片稻田,稻子收割完油菜花開時,爸爸總會牽著我散步其間,遙想千里之外的家鄉。一樣的黃,一樣的鄉愁,而今他鄉真的住成了故鄉。
歲月流轉,換我淚溼衣襟,哀慟逾恆。每當油菜花開時,總讓我憶起爸爸的淚,和那一聲蒼老低啞的「媽媽啊!」思念的風寒大舉入侵鼻腔與眼睛,鼻酸了,眼也紅了,我低聲喊著:「爸爸呀!」涼涼的淚水是思念的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