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家柴萬罐
我做了場惡夢。
在冷汗中驚醒,我猛地坐起身子,大聲喘氣。緩了緩後,我往四周看去,依然是熟悉的房間,一切都沒有變。意識到這點後,我才稍稍鬆了口氣。
拉開棉被,跳下床。今天是星期天。明天開始,就要上學。這樣,我就可以回家了。
對,回家。我需要回家的感覺。當我在昏暗的夜晚敲門,說不定,會有個好久不見的人,從燈火通明的客廳走出來,幫我和父親開門。
不過,就算屋裡一片漆黑,沒有人從客廳走出來,父親得拿出鑰匙開門,那我也不會氣餒。我會在進家門後,把大門關上,但卻不鎖上,讓冷風透過門縫進到屋內。這是父親默許的,就算我不這樣做,我想父親也會去做。然後,我們會坐在客廳沙發上,把電視打開,轉到我們都沒興趣的電視劇,讓它自行播著。父親用他的筆電做著公事;我寫著學校的作業,複習之後要考試的內容。
到了該上樓睡覺的時候,我才會去把門關上。至此,我仍然不會氣餒。因為已經慢慢習慣了。
只是,每天,很晚很晚的時候,我還是會徘徊在門的旁邊,想著,也許再多等個一分鐘,甚至,再多等個一秒,那個好久不見的人,說不定就會從黑暗中走出來,走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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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母親時常和我玩捉迷藏。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那天,當我趴在一樓電視旁的牆壁數完六十秒,抬起頭來,便有一股強烈的預感——母親就在房間裡。於是快步往二樓衝去。當我走進去後瞬間愣了一下,想說棉被怎麼會自己站起來。幾秒後才意識到,那是母親,她就站在房間的床旁邊,用棉被蓋住自己。頓時我大笑,揮舞著拳頭打向棉被:「媽咪我找到你了,耶!我贏了,我又贏了。」
我贏了好多次。
多年後回想,那時母親似乎是想要維持和小小的我之間的遊戲平衡,她總喜歡躲在一些很莫名其妙的地方,讓我很容易找到,所以我才會贏那麼多次。
但後來,母親似乎是不想輸了。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遊戲的持續時間變得愈來愈久,母親常常一躲就是好幾天。在這幾天的時間裡,不管我在家裡怎麼翻箱倒櫃,就是沒辦法找到母親。我很著急,然而,我著急的情緒似乎沒有感染到父親,他總一個人頹然地坐在客廳沙發上,兩眼空洞,什麼話也不說。
而通常幾天後,父親把我從安親班接回家的時候,就會發現母親也在家。母親從燈火通明的客廳走出來,幫我和父親開門,客廳電視開著,廚房傳來煮食的聲音。看到我後,她就和以往一樣,笑著說:「回來啦。」然後叫我趕快把書包放下;趕快去洗手;趕快來吃飯。
我一直很討厭遊戲後的吃飯,因為我其實知道,母親始終是陪我玩的角色,而叫我來吃飯,就代表母親想結束遊戲了。以前我總會碎碎念,說媽咪妳是不是怕輸,不然我再讓妳多躲三十秒啊。但那時候,我感覺母親是不想讓我輸得太難看。我找不到她,她就自己出現,結束這場遊戲。
不過至少,那時候的母親,還會自己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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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感覺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那天,父親載我從安親班回到家後,我一進門,便立刻衝上二樓,去房間找母親,因為父親剛才說,母親要找我。
然而,就在快到二樓的時候,我因為衝太快而失去重心,身體整個向前傾。雖然雙手有即時伸出來,然而,還是挽回不了跌倒的命運。右邊膝蓋不偏不倚撞上樓梯的磁磚。我跌坐在樓梯上,愣了幾秒。好痛。感覺到痛以後,我開始嚎啕大哭。母親很快從房間裡走出來,問我怎麼了,我沒回答,只是繼續哭。母親往我正在流血的膝蓋一瞥,隨後驚叫出聲:「你膝蓋撞到哪了?」我還是沒回答,只是不停擤著鼻子。
母親把我扶進她的房間,從床頭櫃裡拿出碘酒和OK繃。我看到櫃子裡塞滿了很像碘酒和OK繃,但感覺又不是的東西。母親將我抱到她床上,然後打開碘酒,叫我忍耐一下,等下會有一點點痛。
「但你之後,可不能再那麼怕痛了,知道嗎?」母親又說。
話音剛落,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鼻酸,只是那時的我,怎麼也搞不清楚自己難過的原因。後來,碘酒碰到傷口後,即使我感覺這比剛才跌倒還痛,但我沒有哭,我只是靜靜地看著母親的臉龐。母親的頭髮在好多好多天前的晚上,我從安親班回家後,就消失了。雖然過沒多久又出現了,不過,只有在母親外出時會出現,平常母親在家的時候,頭髮又會消失。那些頭髮像是跟我一樣,和母親玩起了捉迷藏。
我一直都沒有問起這件事,好像母親的頭髮一直以來,就是會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那樣。
貼上OK繃後,母親抱住我,又再一次地跟我說,以後,不能再那麼怕痛了,知道嗎?
我愣了愣,隨後點點頭,下巴輕輕地敲擊母親的背。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