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廚房打掉重建工程至少一個半月。工程開始前兩周我就整天繞著祖母問啊問,每次都被念好大一頓。重建一座亮晶晶的灶跤,有什麼好動怒的呢?家中每個人的脾氣都好大。記憶中的灶跤常常管線不通,排水孔卡著菜渣,瓦斯還放在室內。這裡那裡都黏黏的。
灶跤的飯桌只是用來擺放飯菜,堆著各種不知保存期限的漬物,從小我就渴望能夠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可惜空間有限,還住一家七口。那幾年,厝邊全在翻新舊宅,大家都動起來了,而且不約而同就從廚房開始。那是民國八十六年,用了二十年的廚房終於進行改造。
改造工程包括重黏壁磚地磚,壁磚地磚是母親與我親挑的色塊。新的流理台則是去市區選的,我們甚且製作一個過高的壁櫥,拿東西還得搬椅子。工程期間,一樓門戶洞開,我們生活在二樓,不怕半夜誰闖進來。每天下課我就來看施工進度,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只是廚房沒了,三餐要怎麼辦呢?
我們這排家屋,屋齡一致,格局一致。住在隔壁的曾祖母,她那空蕩蕩的廚房,很快成了我們臨時的灶跤。我們風風火火撤到此地,小心翼翼,很怕碰到了敏感的家產議題,所以不時去提醒師傅,能快就快,畢竟時間拖久,不免生話,給人一種占著不走的感覺。
那時曾祖母已經兩個兒子輪流吃,她常拄著拐杖叩叩叩來到我家,因此我就有了與人瑞一起吃飯的故事。曾祖母的耳朵不好,日常行事準則就是不求人。她一直希望吃飯可以自己來,可惜電子鍋的開關很刁鑽──按下去,推一下,才能看到香噴噴的白米飯。阿嬤五點煮好一桌菜,大人小孩會在六點之後陸續進門,曾祖母的作息比較彈性,有一次,她把我拉到廚房,要我教她怎麼打開電子鍋。一百歲的老太太要學新事物呢!而我又要如何教會一個人瑞,使用最新的科技產品呢?
那時鄰居有個堂妹,跟我一樣,愛看人家黏磁磚,貼的齊齊整整,漂漂亮亮──我家廚房其中一塊就是我黏的。那個土水師傅細心引導著我,也不怕我貼歪,一塊要價好幾百塊。那天堂妹就從工地,晃到臨時的灶跤,送來天問:「這是你們新家嗎?」曾祖母正在吃飯。阿嬤則在一旁協助。我也在現場。堂妹台詞是對著我講的,而我不知怎麼答覆。曾祖母她有聽到嗎?這舊屋的產權,當時還在她的名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有一天,我去叫曾祖母吃飯,對她以手示意扒飯動作,她說她吃飽了。嚇了我好大一跳,趕緊跑回廚房,跟著阿嬤一起研究桌上的菜量。阿嬤說,好像真的少了一些;我說,阿祖會開電子鍋了?白飯很像也少了一點。再看流理台,沒有碗筷。難道,她自己洗好,放回烘碗機了?我又跑去找曾祖母,心中很多問題想要問個清楚,手腳比了半天,卻覺得怎麼說怎麼模糊。
那個黃昏日落的臨時廚房,使用不到一個半月,是一座快閃的廚房。大家吃飯也都快閃。連曾祖母也像一道閃電。全家就是沒有辦法集合坐下來吃一頓。我們回到舊家,面對嶄新的灶跤,如常的,曾祖母又叩叩叩來了。一屋子象牙白的壁磚,壁磚細看是有紋路的,一百多片,一模一樣,我已認不出來哪一片是出自我的手路。我只記得那天,邊線對準,輕輕地,貼了下去。那個笑聲爽朗的土水師傅說:「你貼甲真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