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後來我常會用「如果沒有」來重新設定現象,它通常能讓已發生過的現象更明白。
如果沒有那樣,那我會是現在這樣嗎?
如果沒有寫作,我會是現在這樣嗎?
如果沒有朋友相陪,我敢去做一些想做的事嗎?抵達很多遠方嗎?
如果沒有家人相繫,大城每個華燈初起的時分我會走在那個薄暮的街邊?
如果沒有吃些苦受些難,我會不會少明白一些自己更遑論多體會這場人生?
如果沒有我經歷過的所有憂悲悖逆,我會不會很單薄輕飄,量不出一天的形貌,也掂不出孤單的重量?
………
不屬圈叉是非題,沒有標準答案,如果,本身是不實際的,這些假設命題不具任何絕對性,但是總會有不同的,我相信,沒有「那樣」尤其是沒有一些別人,我的存在姿態不會相同,「那些別人」看著我,不問什麼就儘管給了我力量,而我就去做了不同形式的完成。
有一天,我在網路上看見一段文字,意思是地位、頭銜、金錢都拿掉後,「當見了底了,才清楚看到那股氣,到底有沒有」的那股氣,才真見一個人的自信。
這段文字在為一個流行用語下定義,它原指說話唱歌的呼吸量、氣力足,現在是形容一個人自信力的一處來由,它叫「底氣」。
如果用「如果沒有」來重新設定我的這些年,我認為當見了底了,才清楚看到的那股氣,真會比較短淺、稀薄、急促。
讀書寫作是我的底氣。茫茫人海只要有人呼喊「老師」或「阿媽」我必應聲回頭,這必然是我的底氣了。不只知生命無常,還在無常中學習承擔並不斷覺察,這當然會成為我的底氣。明白了曾有是沒有空過的空,那無論向前或回望都會有底氣。知道自己有限,在有限中用生命去影響生命,這是我的底氣。生活中有佛法在耳提面命,是我不絕的底氣。
而我那隱隱無形的底氣,很大把別人給的。
心上拂不去卻又一時做不來的事,磨蹭久了成一塊小小的霧霧的漬印,沒真正遮蔽去什麼,清澈不起來,也就霧在那兒,回不到原本。
我書寫澎湖第一才女蔡旨禪,磨蹭了六、七年,那天澎湖小旅行途中又提及蔡旨禪,順口說最近想買《蔡旨禪集》卻全台只剩一本買不到,朋友FEN一旁滑著手機忙她的,耳朵聽見了,只見頁面急轉彎手指飛撥了一下說﹕「嗯,的確只剩一本——,啊,是台灣文學館出版的——,那——我請王貞君幫忙買買看。」
王貞君,在台南市政府文化局任職,FEN的高中同學。這時候,無論王貞君是得過多少文學獎的作家,是多會寫有意思文字的才女,是繪本家、兒童文學家、廣告文案人,是民族管弦樂團的企劃行政,是文學音樂劇《第一街》故事原創撰寫人,都不如此刻,她是我們認識的人之中,離「台灣文學館」最近的人。
一星期後,全台唯一的一本《蔡旨禪集》捧在我手裡了。書頁夾了一張信箋﹕
「……感謝蔡旨禪;感謝我在台南;感謝得此機緣略盡綿薄……。請不用匯款來,也不要寄禮物……。」
澎湖第一才女蔡旨禪用事實證明自己的價值信念,〈清澈〉一文於焉告成,背後撐的,是一股由外輸送而至的明亮流動的氣。
這些年除卻疫情兩年,七月十三日的上午,我都在澎湖觀音亭「七一三澎湖事件紀念碑」前,一盒餅、一束鮮花,帶著朋友一起鞠躬。今年臨行前我確診COVID19,缺席了這趟旅行,然而七月十三日的上午,照樣一盒餅、一束鮮花,有人去碑前鞠躬,我朋友蕗娜和CL,兌現我的諾言實踐我的願,替我完成了任務。
常是這樣,總是這樣,我想做點什麼,掂掂自己,沒做也不會怎樣,潭邊渡影或片葉一落而已,人家這世界不增不減,不料,我晃進池裡的一粒不名的什麼,旁邊那些別人,卻都已從不同角度紛紛轉頭向我一如黛綠潭蔭中一圈又一圈擴起的漣漪……,那麼,我們協力共事吧,做了,真的就不一樣。這些年為身心障礙孩子、為療養院、為一尊殉職消防員塑像的修補都是。
自我終究要靠自己,但對只能「一個好人帶出一個好人」的我而言,敢於從自己平凡單純生活橫插一旗,做些小小眾人的事,實踐的力道,還得在於有底氣。
外在流動輸入的,以及一直都棲守在我生命底部的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