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嚴格規定騎車要戴安全帽的律定上路,這在我們鄉間可是引起不小的騷動。畢竟草地所在騎車無牌已成日常,再說只是騎到路口買一罐醬油。因為強制執行,初始雷厲風行,警察不能坐視不管,警察都是老友,實在也很為難。人情與法網的交戰,這讓平時只在村內短程移動的鄉民衍生不少口水。可是安全考量,出門就要平安,還是戴好戴滿,而且抓到一個可是要罰五百。記得有些人家就有配到一頂醜醜的安全帽,同時常常聽聞,互相借來借去的荒謬故事,造型百出的安全帽更是紛紛出籠。
當時年近八十的伯公姆婆,已經很少離開鄉下,很少看新聞,聽到現在騎車要戴安全帽,特地找來一頂棒球選手打擊用的頭盔。「這頂敢會使?」姆婆問我。我也不知道。棒球頭盔、工地鋼盔、小學生直排輪的安全帽……什麼都有。因為還少一頂,過來相借,這才知道他們要去善化牛墟修理農具。我家機車多,安全帽多,特地挑了一頂紫色的瓜皮造型帽給姆婆,同時幫她調整鬆緊。那一頂還有附設遮陽板,相當時髦。
他們很少出遠門,其實是要去約會吧?不知為何,最擔心他們行車安全的是我,一路送到路邊,直至人車消失在路的盡處。伯公耳力不好,以前有次姆婆還沒坐上機車,他就一往情深地騎出門了。我們全都跑在後面,笑到快要斷氣,任憑大家怎麼呼喊也沒有用。
那是民國八十六年,一九九七。二十世紀要結束了。從大內前往善化的路上街景,對照今天已經完全不同。而我想很少出門的兩老,大概也會感嘆那趟沿途所見,也跟他們少年的鄉野記憶相去甚遠。
我不敢搭乘公車的年紀,只能跟著祖父母出門,祖孫三貼的畫面,鄉間其實隨處可見。那時一路上有些景點是必看的,那也成為一個記憶的刺點:比如台糖的鐵道橫向切過大路,那一條叫做「善化左鎮線」,不敢相信我還趕上糖廠小火車運行的年代,即便已是時代的尾溜;比如上了善化陸橋,可以看到車站方向的一棟建物,寫著「鐵道穀倉」,成了許多在地小孩最初認識的幾個大字;比如那時從陸橋到大成國小的兩側,還有許多稻田,停有白鷺鷥,稻田插有許多競選旗幟,蔚為壯觀。那是一個好多選舉的年代:省議員、國大代表、縣議員、省長、鄉鎮村里長……我的意識形態色彩學。這些今非昔比,成為此刻下筆的一個判別公式。這一條從大內到善化的大路,真的變得驚天動地,變得好有感覺。
不知道那一天這一對八十歲的老夫老妻,途中看的想的會是什麼?安全帽戴得緊緊,安全帽內裡再戴一頂宮廟帽,已是所有阿公阿嬤的標配。昔日的灣裡街仔、慶安宮前的市集,以及那不斷移動位置的牛墟。那個中午,我就在騎樓等著他們歸來。記得順利從姆婆手中接過那一頂安全帽的時候,忍不住鬆了一大口氣,好似他們出門完成一次道路卷軸遊戲。
很快,這一條路的車流愈來愈多,交通號誌愈來愈複雜,看不懂,還有一座南來北往的交流道即將登場。幸好前去善化只需直行。從以前到現在,出門與回家都是同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