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國欽
高齡九十歲的母親無力爬上二樓的房間,我便在一樓幫母親與看護設置了孝親房。我每天早晨下樓時,第一句向母親問安的話是「你叫什麼名字」?母親總笑著回答:「曾生妹」。再來就問我的名字,如果母親能順利作答,對她來說,肯定是神清氣爽的晴天;沒能說出我的名字時,她的眼神飄散,宛若屋外陰暗渾濁的雲。
清早的問候像是我每日播放的迴旋曲,相同的問句,卻是母親一天嶄新的開始。有一天下樓,母親站在房裡吵著要回家,我說:「這是你的家,你要回去哪裡?」母親來回不安的踱步,叨叨念念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我請看護帶母親上車,回到鄉下的三合院古厝,這是父母壯年時胼手胝足建造的磚瓦房。隨著年代流轉,久無人居,傾頹的老宅,寫著時間的滄桑,在寂寥的鄉間靜默地守護往日的故事。
我問母親:「你要回來這裡嗎?你看,房子已經壞掉了。」三合院前有個晒穀埸,兄弟姊妹小時候常一起玩耍,長大後在此婚嫁宴客,承載無數甜蜜的笑聲。母親嘴巴微開,面露疑惑,看著眼前荒廢的院落,無法連結這是她與父親在八七水災後辛苦建立的家園。
三合院前越過河邊的對面,有一片荒蕪的田野,是母親剛嫁過來時居住的地方。房子在八七水災時被暴漲的溪水沖毀,當時母親帶著幼兒倉惶的爬上屋頂才躲過洪水肆虐。如今,只有殘留的遺址,黃泥紅磚砌成的屋瓦與牆壁,早已不復存在。
水災過後,父母先是帶著孩子在外租屋,省吃儉用蓋了這間三合院,也就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水災的驚嚇,在母親心底留下幽深的傷痛。有一次我外出,回家時看護告訴我,母親病情發作,整天坐在別人家門口,哭喊我的名字,說我被大水沖走了。而水災那年,我尚未出生。
在老家前,母親還吵著要回家。我再開車往更偏遠的山區前進,那是母親的原生家庭,少女曾生妹常常挑著青菜或柴薪,從山裡走路半天到市場販賣給都市人。時間久遠,山上的土造房,隱沒於蔓草深處,我只記得土埆厝前有棵高大的龍眼樹,每年夏天我都爬到樹上摘龍眼,舌間猶有甜滋滋的味道。
我指著荒山,問母親:「這裡是你家嗎?你看,山上都是樹,已經沒有房子了。」
拖著神情恍惚的母親回到透天厝的家。進房後,母親反而清醒了,說:「到家了,我要去睡覺。」
重度失智的母親,每個月都要上演好幾次回家的戲碼。醫生說,如果病況發作,她的行為是腦袋無法控制的,這時最好的方法是陪伴,毋需爭論,讓病症慢慢緩和。我陪著母親,試著溯回記憶的長河,尋找她心裡的家園。然後,再將她帶出舊時光,回到現實,繼續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