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雅雯
在大疫蔓延之前,我總把母親的一些回應當成理所當然。居家隔離時,漫長的日子裡不知該做什麼好,出房門踱到陽台,來回不超過三十步。走膩了,拿條抹布,把廚房裡的冰箱擦得晶亮。仿大理石霧面的冰箱,低噪高冷,打開冷凍庫,盤點所剩無幾的食物──六顆黑糖饅頭、一包菜脯、一罐醃梅。那陣子拿出的比放進的多,它滿足肚腹及空虛的思念。
我耳邊響起:「親像洗衫那樣,要用全身軀的力量。」此刻,麵糰溼黏,撒把麵粉,再揉。我探頭問麵粉與水量的比例,她答:「量其約」酵母粉要加多少?又答:「不一定,跟天氣有關。」最後她用一句話堵住我繼續追問:「唉呀!你無力啦,等會兒饅頭炊好,通通帶回去!」
舀匙菜脯,湊鼻嗅吸,放入瓷碗,打顆蛋攪拌。菜脯香的氣味牽引著,抵達回不去的晒埕。蘿蔔乾、鹽巴、蘿蔔乾、鹽巴……在醬缸交疊醃製,像童年躍踩水窪那般,濺起咯咯笑。醃漬品的美味,就在於時間的沉澱與醞釀,腳踏實地,靜心等待醃漬的過程,是客家人對醃漬品的付出與愛。母親站在大理石流理台前說:「剩這包,你先拿去,下次再做!」
再夾取兩顆醃梅投入水杯,以溫熱水沖泡、啜吸,舌尖暈散酸甜。奮力高舉竹竿,使勁敲打樹枝,此乃梅子黃時雨。將地面帆布一收,梅子聚攏成堆。清水瀝淨去澀、敲裂、浸泡、脫水、加糖浸漬……我說:「在台北尋得一袋梅也真不容易。」她說:「毋免啦!這太費工了,你愛呷,明年,我再做!」這盛夏的果實,只剩下回憶裡寂寞的香氣。
走過大疫,口罩仍持續蒙面,連心也蒙上層對生命無法掌控的畏懼。有天,母親會老邁,習慣的味道會消失……再次細細品食,才終於懂得母親的愛一點也不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