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賽夏客

經常作夢回到童年，揹著書包半跑半跳的躍過那座山上小學，尤其在山頭聽到催命符的鐘聲，就飛也似的趕在糾察隊員尚未出現於校門口前，捷足先登，安全上壘，練就一雙矯捷的飛毛腿，六個年頭經常這麼僥倖，童稚的心裡就是這樣，不早不晚，總喜歡跟「僥倖」來個偶遇，如今卻用一甲子的時光來回憶那段「幸運」的歲月。

我們兄弟姊妹都讀同個學校，一樣辛苦爬了六年的山，一樣從山頭飛奔到校，一樣拿到畢業證書，一樣拿到成績優異的獎狀，我們的生命歷程都如出一轍；然而，「幸運之神」獨獨挑了排行中間的我，乖巧的大姊不愛，可愛的么妹不疼，讓我繼續爬過一座比一座高聳的「大山」，他們都被擋在山下，只能往工廠、農田、村莊找尋自己的人生目標。

退休後，幸運之神又繼續厚愛我，得以退而不休，被聘為無給職督學，經常訪視縣內各校，分享彼此辦學經驗。其中，來到偏遠山中的母校，與它暌違一甲子，一顆心簡直要從嘴巴迸出來，我心中的鳳凰木呢？我被老師罰跪的那個泥土平台呢？我每天繞路到銅像前敬禮的國父呢？…….？校長面有難色支吾其詞，不說原委，不讓我心中留下失落的遺憾，但我心中已了然。

其實，當車子停妥於側門山下，眼尖的我，馬上奔向我上學的小路，一甲子了，它沒變，蜿蜒的山路依然窄仄，兩旁雜草枯黃乾涸，走起來尚無礙，我沿著上學的小路邊走邊翻開記憶的斐頁，右邊是有了年紀的相思樹林，高低參差，有的枝椏伸出來，我得向它低頭；左邊田園荒蕪，若被陶潛看到，想必大嘆：「胡不歸？」我只想到童騃放學路過，肚子餓得發慌，飢寒起盜心，偷挖了小番薯果腹，但逃不過良心的譴責，雙手合十向上天懺悔，發誓以後不敢了，但總是食言，此時，我不禁燦然一笑。

再往上爬，看見歪七扭八的麻竹林叢，圍在一方窪地的四周，這裡有點陰深恐怖，兒時記憶中的一口池塘，水波粼粼，掩映著晃動的修竹葉影，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被想像成張牙舞爪的魍魎鬼魅；我們補習往往留到天黑，幾個同學結伴回家，路過這裡，心裡總是毛毛的，不敢往那兒瞧，大家心照不宣火速遠離。

年紀稍長，調皮的男生總是找機會捉弄女生，一行人靜謐如谷的走著，前頭一個男生突然發瘋似的喊叫：「水鬼來了！」走在後頭的我，嚇得雙腳癱軟，連滾帶爬的，模樣十分踉蹌，回到家中病由心生，那男生因而受到譴責，再也不敢惡作劇。眼前這口水池已不再綠水幽幽，老邁的竹林像失去了愛侶似的，顯得蒼老悲涼，再也發不出咿咿呀呀的調情聲音，但有著「老僧入定」的淡然。

爬上這座山頭，校園的鐘聲依然宏亮，我心中本能的一震，是歲月催促著我向前邁進？還是催我飛奔下山？我一時茫然了！接著，我訝異！那整座山頭竟然被劈成兩半，架起一座水泥橋，貫穿其間，底下出現一條中二高高速公路，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這不是夢幻，而是在眼前晃動的實景。爬山的記憶因而被切斷，我躊躇著，迷惘著；雖然郭強生說：「每個人的記憶，都是一座私密的城邦。」但是我的城邦被毀了，人生初始攀爬的那座山竟然被開腸剖肚，作夢都會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