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一）

那天還在回家路上，接到老婆買瓶醬油的命令。

超市裡。

等到把買好的醬油瓶放進提包裡時，才發現瓶裡裝的液體清澈如水，但瓶上明明印著「醬油」兩字。 拿給一旁的店員看，確認是否瓶裝錯了。見她回答沒錯，並指著「醬油」上還有「透明」兩字，並念給俺聽後說：這「透明醬油」是新產品，不妨買瓶回家嘗嘗吧，味道很鮮。

陽光底下無新事，每天看到的以前都有過，已經有過的今後還會有，《聖經》上這麼教導。但是，今天的醬油已經透明，以前的醬油透明過嗎？俺深疑不信。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可以認錯糯米與大米，分不清黃瓜與絲瓜；而醬油，天生就是從醬缸裡出來，說是醬色，咖啡色，黑色都行，連兒童也知道的常識。

眼前那張從來沒變過的關公式大紅臉竟與「透明」聯姻了？這不等於說您想買「狀元紅」的紹興酒，店員給了一瓶「二鍋頭」的燒酒嗎？

俺再三確認，瓶上的確寫著「透明醬油」四字。剛才俺買時，僅僅瞥了一眼「醬油」就理所當然地拿在手上了，因故讓女店員見笑，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世上的事不一定要到物極必反才會反目，往往會在無意中走向反面。就好像有時無聊，把自己嬰兒時的照片翻找出來，小臉蛋粉嫩粉嫩，皮膚白裡透紅，世界在他有如旭日在早晨，一切充滿新鮮、希望、朝氣，而才幾十年後的如今，未改名，沒換姓，卻缺牙少髮，人老珠黃了。

知道了這一自然法則，何必非要固執於醬油一定是醬缸裡出來的醬紅色呢？

這樣安慰了一番自己以後，付錢，買下。

（二）

從地圖上看，整個島國，就如一個長相不敢恭維的長番薯。番薯的底部有個叫熊本縣的地方，早在隋朝就被中原古人抓拍到了，說那地方有座「其石無故火起接天者，俗以為異，因行祭禱」的阿蘇山就是。

而說到熊本縣的醬油也已經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當然，牌子雖老，依然無法成為阻擋被歷史的滾滾洪流沖走的擋箭牌，相反，牌子愈老沖走的機率愈高。

這不，因為人口的減少，也因為重視健康的人心所向，盡量減鹽少糖是主流的當今，一年接著一年，醬油的身分愈活愈微妙。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裡有醬，有油，但不一定是「醬」加「油」的存在理由。醬油可有可無，沒有了醬油不損一根毫毛，有了醬油，僅僅將不太有味的菜餚變得美味些，僅此而已。

再說就在幾年前，這廠家已搖搖欲墜。不死不活的當口，被渾身不搭界、活得有滋有味的股票公司收購併歸為旗下，於是，公司照開，老闆換位。

新來的老闆三把斧，到任當天就召開了人人必到的大會。 說，若要繼續混下去，就得群策群力，想辦法生產出最高級的醬油出來，而且，是至今從來沒有過的醬油。否則……

短短幾句，會就開完了。

然而底下的嘀咕聲並沒完。有怪腔發聲：

最高級的醬油？那不簡單，用最好的大豆，最好的酵母，最貴的材料，出來的醬油還會最次嗎？錢呢？真是個外行。

對對對！大聲小聲都在附和。怪腔繼續發難：

從來沒有過的醬油？莫非就是透明如水，怎麼樣？

大聲轉為笑聲。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醬油不透明，透明非醬色。

但是，這句非常識的疑問卻被在一旁的產品開發員，進公司才兩三年的年輕女技術員聽進耳裡去了。剛進公司那一陣子，她曾發誓要開發出一種透明如水的醬油。

平時酒量不錯的她喝清酒，也喝黃酒，其實兩種酒的材料一樣。一般人覺得不可思議，用的都是米，而顏色竟不同。清酒透明，黃酒近似醬油。原因在哪？

這個專業畢業的她是知道箇中原理的。

當初有過一番想做什麼的勁頭，但是因為還年輕，輪到她發言還得等上無數年呢。因為無法打破產業的無形規則，時間一長，乾的勁頭就被磨平磨光了。如今新來的老闆要求大家開發從來沒有的醬油，不妨提出來試試，她想。

中了，居然被老闆採納了。不同行也有不同行的利點。

且慢，懂行的公司上層，股東沒首肯。理由是，在這行業裡沒有醬油與透明同坐一條板凳的規矩。即使生產出來了，也會被同行恥笑。

結論：不能試。

一旁的老闆拍了胸脯。試！說若有同行笑話，就說新來的是個未經世面的外行，是心血來潮，就讓他折騰幾天吧。責任儘管往這裡推，老闆一步不讓。

結果，還用問？

慘了，不，成功了。

如今，透明醬油不僅國內，也成了法國廚師手上的必勝祕器。紅燒的法國大菜不會因為添加了鮮味後，顏色變濃變醬而保持原色。

（三）

今晚的飯桌上有生魚片。

俺在小碟裡放上芥末，倒上剛買的透明醬油。妻子不知，一再催促放醬油。俺回答，你先嘗嘗。一嘗，沒有醬油的小碟裡卻有醬油味。

就如茅台裡倒出了濃稠的五加皮；而狀元紅裡流出來的竟是五糧液的一瞬。

驚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