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慧莉

生活中，語言、文字是用以表達身分認同的工具。從日常用品頻頻加上「高檔」、「優質」等洗腦字眼的廣告宣傳中，不難看出我們活在一種喜競爭、愛比較的精英文化裡。社會語言學家托洛夫發現這其中的謬誤，進而邀請我們反其道而行，轉念，讓自己活得更自在……

社會觀察
見證語言的魔力

克里斯平‧托洛夫（Crispin Thurlow, 1966-）是出生於英國的社會語言學家，曾在美國華盛頓大學任教十多年，而今是瑞士伯恩大學語言和溝通學系教授。不過，語言和溝通學，並非他一開始的生涯首選。

多方嘗試找生涯

原來，托洛夫興趣多樣，進大學時想念物理學和心理學，但開學兩周前臨時改變主意。原因是，他看到念社會學的好友的課程表，比他念物理學和心理學所安排的課程表寬鬆多了，「周五居然可以不用上課」。於是，到了註冊當天，他就換科系念了。他坦承自己念社會學的初衷有些膚淺。

接著，托洛夫選修的第一門課就叫做「語言和溝通」，因為大家都說這門課很好修。結果，他很愛這門課，成績在全班兩百名學生中名列第一。不過，他未曾對心理學忘情，便轉到心理系。一九九○年，念了兩年教育心理系研所後，托洛夫休學了，因為他跑去倫敦戲劇學校學表演了。表演，一直是他的夢想。在受了兩年訓練後，他發現自己需要更多的毅力和熱情才能接受演藝生涯的現實挑戰。結果，他沒往演藝之路發展，而是先去餐廳工作、學阿拉伯語和法語、四處旅遊。

最後，托洛夫覺得還是回大學念大傳所，此時他終於明白自己真正有興趣的是語言，並意會到自己之前所學、所做的那些看似隨意而彼此無關之事都有著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它們都需要用到語言、人際溝通和互動，不管是心理學或戲劇或享受旅遊和不同經驗等。

高檔飯店不夠優

托洛夫的社會學研究專注於人們如何透過日常語言表達身分認同和關係。近來，他將研究觸角深及精英文化如何透過日常語言影響我們的言行舉止和心性。

舉例而言，幾年前，托洛夫前往斯德哥爾摩出差，適逢兩個青春期孩子學校放假，就把他們一起帶去。透過當地同事的安排，父子三人住進瑞典一間叫做「高檔飯店」（Elite Hotels）的大型連鎖飯店。辦理入住手續後，他們直接去房間。當房間打開的剎那，他的大兒子就很失望的說，「但這看起來很不高檔啊！」

托洛夫有些詫異，也想弄清楚兒子的意思，就繼續追問。結果，兒子說，「房間根本沒有大到可以稱得上高檔。」當下，他明白兒子從日常語言中學到兩個很重要的功課。首先，字詞本身很有影響力，但它們的意思常常不太精準；第二，優越和比較性的語言會導致失望的結果。

不過，要讓兒子釋懷，還真有些難。他想到，「我們今日的生活充斥在各種卓越、傑出和成功的訊息中，各種聲音告訴我們，要成為頂尖的學生或勝利者、領導者，或三者皆是。」

兒子對房間不滿的回應，讓托洛夫開始思索其來龍去脈及該如何因應。他知道這一切將演變成哲學家狄波頓（Alain de Botton）所說的「身分焦慮」。對托洛夫而言，這種焦慮來自不斷擔心自己不夠好，或需要成為更好的人，或希望擁有更好的東西，「但現實生活中並非人人都能成為頂尖的學生、勝利者或領導；以簡單的平均律來說，我們多數人都得過著一種較普通的人生。」

平庸不代表失敗

為此，托洛夫開始重新思考、甚至改造「平庸」（mediocrity）一詞的概念。他知道這個詞有些惡名昭彰，有著很一般或不夠好的意涵。但他的社會語言學家身分讓他堅持要刨根究底，了解它的起源，挖出它的其他潛在意思。

結果，他找到這個詞的字根是印歐語的「medial」，此字為「中間」之意。因此，「平庸」一詞就是存在於兩個極端之間，也就是中等、一般、沒有很特別或普通。

托洛夫表示，就統計學來說，我們多數人都避免不了過普通人生；這種人生處境並不可怕，其實還有些榮幸，可能沒身處頂尖之人那麼好，但絕對不會比身處底層之人那麼慘。他認為，這件事的關鍵就在於，要學會認知我們的平庸，或至少我們的一般或普通，且不允許他人讓我們覺得自己活像個失敗者或魯蛇。當然，托洛夫也清楚知易行難，特別是周遭充斥著要我們成為最好或變得更好的聲音，而且優越和比較的字眼也時不時與我們對望。


庸人不擾
擺脫優越與比較

作為社會語言學家，托洛夫追蹤和研究了社會上常出現的比較性和優勢語言。他發現這些字眼不僅無所不在，而且很詭祕。其中有兩個詞的案例研究，他特別喜愛。

高檔貨背後意涵

第一個詞是「高檔」（elite），這個詞在生活中隨處可見，一如托洛夫的兒子在斯德哥爾摩所遇到的。

根據托洛夫的研究，這個詞已在世界上各個角落頻繁冒出，「在丹麥有家高檔雜貨店、西雅圖有間高檔美甲沙龍、在英國有家高檔通訊行、在瑞士伯恩有間高檔電氣行、在波蘭有家高檔糕餅麵包店……」有趣的是，他發現這些店面都非座落在高檔區。而且，他很不確定，冠上「高檔」的醃黃瓜或番茄醬等，可以讓人有什麼樣的期待。

托洛夫表示，像這樣使用「高檔」，在現今已經成為一種非常普遍的語言遊戲，「我們看到這個詞附在各種產品和服務，感覺說了也等於沒說，某些方面來說無傷大雅，甚至有點好玩。」

不過，他也忍不住想著，這些對「高檔」的過度青睞，其實是想說服我們「優越」真的很重要，「位階」是我們應該心心念念之事，而這些「一詞訊息」也暗示我們「優越垂手可得」。

優質產品的迷思

托洛夫認為，這些優越和比較性的字眼有利商業開展，能激起人向上的欲望，終歸是讓人多多消費，而我們也無需成為最好，只要覺得買了這些東西後有自我提升感就夠了。

除了「高檔」，托洛夫另一個喜愛的一詞訊息研究是「優質」（premium）。這部分最好的例子就是目前全球主要航空公司所推出的「優質經濟艙服務」（premium economy services）。事實上，優質經濟艙也確實賣得比商務艙要好。

托洛夫認為此一詞訊息最有趣的部分是，無關成為最好，只是想要比別人好一點。他表示，市場行銷人員太了解消費者「為了覺得比別人好，寧可多花一點錢」的心態，雖然這種比較並不會讓我們感覺良好太久。

除了座艙，托洛夫也在其他地方找到「優質」的蹤跡，如瑞典的優質巧克力、西班牙的優質洋芋片、澳洲的優質咖啡、紐西蘭的優質番茄、丹麥的優質漢堡、瑞士的優質香菸和燒烤木炭。最近，他在波蘭還發現一款優質尿布。

同樣的，以上這些優質可能只是份量上比其他產品多一些，這些比較通常建構在錯覺上，也不會讓人感覺良好太久。

當普通人需勇氣

根據托洛夫的研究結論，所有這些傻呼呼的語言遊戲正是法國社會學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說的「符號暴力」（symbolic violence）實證。「簡而言之，這種語言遊戲就是我們允許字眼操控自我的方式，儘管違反我們最好的利益。」

作為社會學家，托洛夫明白「社會比較」是人類通性，但這種天性總是讓人覺得不安、不合宜、不滿足，因為永遠會有更多、更好的東西，也一定有人比我們更優秀、過得比我們好。即便如此，他認為我們不該落入「符號暴力」的圈套。但要如何避免落入這樣的陷阱？

他提出「擁抱平庸」的做法。他知道有些人可能會覺得不太舒服，「但重點是接受自己的平凡，找出當個平凡人的價值和榮幸。」

為此，他希望我們能時時提醒自己，不當佼佼者、不比別人優秀或擁有更好的東西，無傷大雅。他覺得現在如想當個普通人，反倒需要更大的決心和真正的勇氣，特別是沒完沒了的優越性和比較性字眼總是充斥在身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