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好友痛詈某作家專好寫性,寫到一把年紀還色心不改。我不敢義正詞嚴地附和,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吾等雖未好色若彼,但貪欲仍是無所不在伺機而動。
不禁自問,難道人類注定與超越性的「崇高」無分,只能做形下世界的奴隸而別無出路?
被瘂弦稱作「當代美文大師」的張秀亞(一九一九~二○○一)卻說,「崇高的庸俗」是她生活及寫作的理想。
什麼是崇高?朗吉努斯在《論崇高》中指出「崇高乃是偉大心靈的回聲」,崇高與宗教性的莊嚴、敬畏與自我犧牲精神相連,因此苦難中靈性與境界的昇華往往是不可避免的。就張秀亞而言,崇高具現於她嚴肅的寫作態度。
她以為創作屬靈智的活動,「是以作者的心靈面對人類的心靈,再訴諸讀者的心靈,他所能及的以及他所面對的對象是如此的崇高,一點點的輕忽與鬆懈,都是褻瀆了這份神聖莊嚴的工作。」張秀亞不只期待寫出人類的苦悶、精神上的癥結,更想寫出人類對於愛的呼聲、對於真理的愛慕與飢渴。
那麼庸俗呢?這並非指世俗或媚俗,乃是作家的生活日常。張秀亞自詡為美的拾荒者,她熱愛大自然與藝術之美,書房北窗外的日影、清蔭、一花一葉、一書一畫,都讓她為之醉心,也是她哲思散文的泉源。以其名作〈水之湄〉為例:
溪水告訴我不息與永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它流;在風雨的日子,它也不改變它的行程,它每日的走著它正當的路子,它所經之處,灌溉了近邊的花、樹和菜畦,帶來了美與愛。在那琤琮的聲音裡,我聽到了:
逝者如斯!
我聽到了永恆。
藉著謳歌自然,而使手中的筆「閃爍出一點理想的微光」。這也就是張秀亞之所以在〈歌詠自然的詩人〉論陶淵明對自然僅達「適我」,不若英國詩人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因著對自然的威靈與敬畏,而昇華到對造物主產生感激的神聖之愛,甚至在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中也能領受無涯無際的大愛,進而「自其中發現生命的法則、創作的源泉」。
有人批評張秀亞作品背離現實,只見世界光明面,其實這不是作家天真,而是痛苦中勇敢的抉擇。
經歷婚變、世變與國難「悽愴的三重奏」,張秀亞獨力帶著兩個孩子來台並撫養成人,她當然不會不知道什麼是苦酒。但她不願因苦難而墮入尖酸與偏執,她選擇「平靜地摘取生命樹上悲哀的花朵,並欣賞它的美麗與芳馨」,她更祈求勇氣,以自己做榜樣,「平和、寧靜、無怨、無瞋,像那路邊的松樹,山頂的白雲,依草的花片一般,在生存的一剎那,展現出詩與真來」,力求與那樹那花一起謳歌生命。
因此,張秀亞儘管繼承五四美文傳統,但她的美絕不是軟趴趴的浪漫之作,而是在艱難中所結出的甘美果實。
在生命最絕望的時刻,張秀亞翻譯《聖女之歌》,「一闋嘹亮的聖女之歌,滌盡我一腔悲鬱,我想到蘇雪林女士譯的聖女德蘭繖(今譯作「聖女小德蘭」)傳中的兩句話:『荊棘愈尖愈利,歌聲愈柔愈和!』」書寫拯救了張秀亞,生命的苦杯非但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領受天命─「我願為了一個高貴的理想,而燃燒盡我自己!」
近七十年創作生涯,著作等身,作品涵蓋詩歌、小說、散文、論述與翻譯達八十餘部,誠如作家所願,「在有生之年,做一點肯定生命價值的事,庶幾不負上主造我、父母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