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耘
「傳道、授業、解惑」,典出韓愈的〈師說〉,傳統教師的理想,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高頭講章,薪傳大業。可置諸現實,面對中小學生,老師的工作未必是薪火相傳,更可能的,只是陪伴。
※菜鳥教師第一擊
──國一學生不識字
畢業第一年,分發到台中市郊的一所國中。專任,除了配課的地理、歷史,還得同時教三個班的國文。
正式教書的第一堂課,一年八班的國文,第一課是國歌歌詞。菜鳥老師二十分鐘的自我介紹與課前引言結束,我拿起班上的點名條。班上四十二個學生,我往中間一掃,「二十號,○○○」。我至今清楚記得他的姓名,只是不好寫在這兒。
一片沉默。
「今天沒來上課嗎?」我環視全場,沒有缺空的位子。應該是全員到齊。我又喊了一遍,終於發現有個坐在中間排正中的男生面紅耳赤。
「請把課文讀一遍喔!」
被點名的男生臉紅得更厲害了。
我平素語速甚快,遠超常人,因此又刻意放慢速度,把朗讀課文的要求重說了一遍。
男生還是不聲不響。不過這回有同學替他發言,「老師,他不識字啦!」
讀到國中一年級還不識字?我沒反應過來,也不好當眾再問,點了另一個號碼,就此開始國歌歌詞的課文講解。
第二天去同一班上課,又是朗讀課文的環節。眼睛一掃,很自然地又落在二十號,「○○○,請念課文。」
照例又是一陣沉默。我這才想起前一天的事。
只是這回男生的臉色不大一樣,他的臉上除了羞慚,還寫滿憤怒。
他大概以為老師是故意為難他,讓他當眾出醜的。
真是冤枉!我完全沒這意思。
※熱血老師,山行家教
第一次月考前,我找到他家地址,一個看上去挺奇怪的地址。下班後騎著母親代購的二手老爺機車就上山去了。蜿蜒的山路,寥落的人煙,連找人問路都難。幸好那時國中還沒有第八節課,十月的傍晚,天色不失明亮。
終於找到學生的住處。矮小的平房,敞開的大門,看不見人影。
我探頭進去,桌上供奉著三四排神像,約莫有十來尊,遠非平素人家的擺設,更像是民間宮廟的規模。
「有人在嗎?」
我連喊了幾聲,總算出來了一位老太太。我說明來意,她喔了一聲,「伊咧睏啦!」
才放學就睡?我愣了一下。不過還是堅持讓她把孩子叫醒。
孩子不情不願地走出來,睡眼惺忪。
菜鳥的私人課輔,就在眾神睽睽下,在正方形的神桌展開。
孩子是真不識字!全無基礎,只會寫自己的姓名。
我沸騰的熱血隨著天色暗淡逐漸冷卻。慢慢地看清現實。他落掉的小學六年,我是無能為力的。
離開前,我只教會他寫四個字──「三民主義」。那是國歌歌詞的第一句。
月考結束,考卷是彌封的。我在閱卷時看見一張幾乎完全空白的考卷,上面歪歪扭扭的四個字「三民主義」。
我當下又是感動又是悲傷。
他學會了「三民主義」四個大字。因為不識字,答案填在全無可能的改錯題。
※感恩的學生,慚愧的老師
三十年過後,這個年級的孩子舉行聯合同學會,出動各種資源,積極找尋當年任教的老師,包括早已離校超過二十五年的本人。
席開二十來桌的聯合同學會,這個孩子夥著他的事業夥伴,也是當年的同班同學來師長席敬酒。我一眼就認出他,與年少的面目依稀彷彿,只是多了點滄桑。他往前靠,就在我的左手邊站定,一邊笑著對他的伙伴用台語說,「這个老師足恐怖,下課閣走去阮兜……」
我不知道他後來是不是學會識字了,可同學會當天知道那一群學業成績掉隊的孩子,國三編進水電班,後來合夥創業,可以從無到有,完成一棟房子的建設與裝修。
孩子還記得三十年前那段往事,我也記得。近三十年的教書生涯,作過學生家訪,也不乏私下輔導,可到府課輔?那是僅有的一次,既空前,也絕後。爾後進入婚姻生活,從此教書家庭兩頭燒,既無空暇,也無精力進行到府免費家教了。
回首前塵,我沒忘記自己初出校門的熱情,更多的,其實是年少的生澀。同學會上,一個同屆畢業的同事說起當年:「年輕啊,光有教育的熱情,教學的能力根本是不及格的!」
她是反躬自省,可我心甘情願對號入座。是啊,當年是熱情有餘,專業不足。回想第一所任教的學校學生,慚愧其實遠大於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