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來，我幫你拆。」

警衛陳小姐從推疊如山的書堆中，順手拿起一本，開始拆膠封。

「不好意思。」「沒關係，我現在也不忙，我拆你簽，比較省時間。」

警衛室管控千人進出，要塞重地，一「婦」當關，怎會不忙？一下子是接下家長送來的便當，一下子又要代領學生外訂的五十嵐。此刻貨運司機送來三箱貨，陳小姐忙不迭從冰箱拿出一罐舒跑：「拿去喝。」

「不好意思。」「拿去啦！看你流那麼多汗。」

貨車司機拿著舒跑，頻頻回望。

「學校的飲料？」「不，我自己買的，一瓶也沒多少錢，就買一些放在冰箱，看到在太陽底下東奔西跑的人，就送一瓶，都是甘苦人。」

非親非故，誰願意懂另一人的甘苦？

那日在社區區權會上，台下磨刀霍霍。「主委，今天會有質詢，你擔待一下。」社區經理事先告知風雨欲來。

「主委憑什麼打破二十多年的規矩，一次給兩萬元的年終獎金」，風雨如刀似劍：「你不知道現在通貨膨脹，社區經費吃緊，為什麼你不要像以前一樣，年終給個二千就可以了？」

「二千是嘉獎還是侮辱？是誰照顧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的安全？我們的社區警衛做得不夠好嗎？做得好，為何不能給多一點？做人啊……」拿著麥克風，已經無法控制情緒：「做人啊──懂得感恩是根本，以後這筆錢不用社區給，我──給！」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了。

「你是咧歹啥？罵囡仔呢？」台下的阿婆一陣斥罵，逼自己恢復冷靜。對不起，是我失態。是的，長輩訓的是，只能說對不起。沒有人需要忍受另一人的情緒，就像是上個月去東協廣場分享後，好不容易攔到計程車後，一上車，運匠就顯現阿修羅凶狠法相。

「來這裡，司機都想載長程的，像你這種短程的，沒人要載啦！我不跳表喔！算袂和啦！」

知道這位運匠一定方自三界火宅歸來，一身煙塵火氣，我成了他發洩的對象。提醒自己，要聲聞緣覺，勿受無明濁氣所侵。運匠大哥長吁短嘆，怨東怒西，聲線逐漸拉高，我竟突然笑了出來：「司機大哥，幾年前你是不是曾被電視台訪問，談論外籍移工在東協廣場喝酒械鬥的事。」

「對啊！我有上電視。」

「不久後，又有一群高中女生訪問你，也是談論外籍移工。」

「呵呵，沒錯，那群學生很有禮貌。」

「我是他們的指導老師，我們在剪影片時，一直說你超有戲，霸氣十足。謝謝你幫我的學生，他們拍的影片最後得了大獎。很高興今天竟然遇見你，有機會跟你說聲謝謝。」

「呵呵，沒……沒什麼，小事啦！」運匠大哥突然火氣全消，面露清涼相。「唉，這些東南亞來的朋友也真的可憐，許多在家鄉都是有老公、老婆的，但來這裡一待好幾年，會寂寞，會想談個戀愛，但常常因此爭風吃醋，喝完酒就會打起來。」運匠大哥搖搖頭，眼露慈光：「可憐啊！可憐啊！」

那天金黃暮色中，目送他的小黃離開，看著他的背影，發覺他像一尊怒目羅漢，霹靂真身之內，藏著一顆菩薩心腸，一如眼前的警衛陳小姐，像千手觀音，一邊忙著接電話、換證件、收貨品，一邊幫我拆書封。

交談中，才知道她曾隨夫至美國明尼蘇達深造，回國後，閒來無事，就來應徵這分居家附近的警衛工作。「我很喜歡這分差事，可以在女兒放學前回到家裡，上班時也能接觸到可愛的學生。對了，女兒三歲隨我們回國後，自動自發學英文，看了很多英文小說，國中時拿到台中市英文作文比賽冠軍，今年要上女中了。」

雖然筆行不輟，聽著陳小姐談論台美的文化差異，心中大驚，原來這個校園中不起眼的警衛，眼界與胸襟竟然勝過許多教員。

因為有幫手，只用一半時間快速簽完了一百本新書，放進紙箱，等待明日出版社來收。「書多了一本，可以給我您千金的芳名嗎？想簽一本書送她。」

「她叫同予，同理心的同，給予的予。」

我在扉頁上簽下「同予」二字，端詳許久，似乎這陣子所有的不解與不平，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