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我在公園二十四小時的切片中，僅只領受下午的時刻，備感每日天際的表情不同，相遇的人亦跌宕生姿，不知道別人眼中的風景有沒有我呢？



親水公園是一座略呈長方形的城市綠洲，不大但作工精細具設計感，每回節慶或假日市集或立體的裝置藝術總會在這裡辦展。

它的四周鋪就柏油路，而後築起稍微高起的人行道，人行道上石板整齊毗列，通往中心低矮的渠道有石階或緩坡傾斜而下。溝渠設計特別，中心築一圓形水泥舞台，周末時而可看見社區國標舞舞者或魔術表演。圓形水泥周流烏龜或黑壓壓的魚，因為動物可愛，所以一到清涼的下午、假日，總會看見人們帶著孩子來此餵食。

他們把吐司撕成碎片狀，孩子便使出大把勁力往池流中丟，一丟便引來肥碩的魚爭先恐後張嘴盼接，牠們善用尾巴、善用身體去抵擋友伴的爭食。濺起水花，水花噴湧，落在池上變形成泡沫，旁觀的人眨了眨眼，那泡沫已迅速散得無影無蹤。

倒是孩子看魚群朝他游來，一身歡喜，面容泛上日光蒸潤的黃金色澤，四肢電然如鳥雀附體，高興地嚷叫起來。魚群為之欣喜，靠攏坡邊的愈來愈多，一小片吐司引來一兩條觀察力、警覺性高的魚。

魚本來就是在光的協奏曲下，輕易地感受某陰影蹁躚而來，遮掩了牠們的日晒，於是彷彿某種人與魚的契約、說好了的心意相通，那些先知魚就知道有美味要現身了。於是更多的競爭者逐一集結。

池中更黑的一團魚移動時，就讓孩童更顯欣悅。我常常在池邊觀察這餵魚的連鎖效應，也愛聽魚的竄動與孩子的嬉笑。他們歡快地在石階上或坡道上跑上跑下，有時只為了捕捉一點點風的撫弄，有時單純只為了跑。

那時我覺得青草綠得很美，陽光篩下的金黃散逸地相當悠閒，時而鴿群簇擁樹下，走經時遍地是白花花的鳥兒排泄物，那是想讓肉身更輕盈，於是必須適妥地撢除身上的廢棄物，因此人行道上總有牠們任性的畫作。

我經過那白腹珠灰羽翅的鴿群時總放慢腳步，深怕漫不經心闖入成了驚動的打擾，使牠們嘎地一聲驚呼飛撲天際，留下因那乍然離去而受恐的自己。然而更多時候牠們只是群聚低首安靜啄食，我們各自安好於各自的宇宙，互不驚擾的尊重是我與鴿群的默契。

然而該飛的時後仍要展翅，也許命途的鐘聲敲響，鴿群體內的激素煥發成章，或誰一聲威武下令，那身影便成為行列整飭有如早已熟習的陣法，剎那間天空遂布滿振翅之聲響，鴿子星點天之布幔，天再也不是陽光與水藍霸占，很快地刷漆成一張陰灰的沉臉，但鴿群張揚過牠們的盛狀後，便還我耳朵一湖的靜。

若往水中矗立的磯石望去，便會發現披褐服的黑冠麻鷺，有時則是腳爪明煌的小白鷺，但整座親水公園除了虯龍樹幹與麻鷺競色，白鷺之白還有水畔的鳶尾花呼應著。那花，現正談笑風生，她的語言是白色喬琪紗，不知是不是向百合花學來的。也許她們心心相印地認為：純潔最美。

人行道另一頭仰首便見榕樹鬚垂、枝枒網罟，綴上綠葉如秀拉的作品，散步其下要緩，因為風一旦作根鬚為鞦韆，盪得老高時便會嗅聞異香，有別於香水香片香膏的人工浸提，那香氣是嬌滴滴的淘氣，總不事先起個序章，她善於帶給人們驚豔，莫見花樹的靜默，她對生活的樂趣總是知道的比我們多。

我在心生頹喪為了看不開的小事倦怠，猶如一隻蒼鼠怎也繞不出迷宮而詫異於每條通衢莫非都通往光之滅度的所在時，總會來到此處。

我繞走親水公園，避開人行道上被人類豢養的狗恣意撇下的臭屎、迤邐酸尿（雖然莊子說道在屎中，但至今仍難以體悟），敏銳偵測到癮君子吞吐雲霧，我便加快腳步駛離，讓道奉還他的陽關道。我走著，訝異於坐在公園上的人端視手機而忽略了春夏的暖陽、鳥鳴、孩童笑語；也看到了那位孝子陪伴他父親來此運動，他父親走一步他緊隨一步，他父親累了走不動，他就攙他打道回府。

每次，總會看到在公園中央網球場揮拍、沉浸球友互動之爽快的人們，那是汗涔與吶喊交錯的下午；當然，我也看過髮蒼佝僂、皺紋匍匐面容的蝸行耆老，有時則目睹人們交談的神情有雲霧大澤似的愛意，有白髮魚樵的朋友歡；也有一輛車裡坐著盯手機的人，他在裡頭好久好久。

然而我在公園二十四小時的切片中，僅只領受下午的時刻，備感每日天際的表情不同，相遇的人亦跌宕生姿，不知道別人眼中的風景有沒有我呢？

當然我是寧可隱形的，因為隱形使我自在，長袖湛藍外套、湖水綠的長褲、被風吹散的亂髮是我的外型，因為我不想服飾擅自為我造冊、為我青史陽秋與朱墨評點。

當然還有每日我得與自己變幻不定的情緒周旋。曾想，那蜷曲的毛邊、不成幾何的碎片，何時才能如赤子的餵魚樂、如淡雅的花香呢？

然而想必是有的。我告訴自己攫抓瞬間體察到的歡愉，攫抓、當下、緊握，那就夠了。因為所有的存在都是必然，像那些屎、老者的傷，以及我尚未察覺的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