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瑟烈思
那時,外婆的身體背著光,昂藏如巨人,高呼一聲,確保沒有小孩靠近,左手抓著挑好的甘蔗,右手的甘蔗刀迅速地削了起來。茄色的蔗皮一片片飛落,皎潔的蔗身一節節裸露,喀嚓喀嚓,幾個俐落的刀背,一段段甘蔗已被裝在塑膠袋裡,掛在秤桿的一端。
那是我約莫四、五歲時的夏天。午後,外婆踩著腳踏板車,後面載著批來的甘蔗。每一個踩踏,鏈軸間便擦扭出鏽蝕的聲音,迴響在安靜的、寂寥的、無風的、柏油路面幾乎要融化了的街道。我坐在板車上,如果遇到上坡,便伶俐地跳下來,多少幫著推,減輕點重量。外婆總不斷遞給我已削好的甘蔗,常常,啃著啃著就溼答答黏黐黐地睡著了。
「起──拐──」外婆拉起手煞車的聲音響徹雲霄,我揉揉眼睛,感覺已睡了好一大段路,不好意思地跳下板車。
車子停在一處轉角,三姑六婆陸續聚集過來,就像是每天的約定。街坊們圍著板車天南地北,在沒有手機的古早年代,外婆像是一個人氣網紅,串起這一角落婦人們的喜怒哀樂。
大人們的口沫橫飛我聽不懂,也沒有興趣,全都是嗡嗡嗡的背景音,緩緩逸出屋宇旁的陰影,在陽光的炙烤下消融。怕生的我跟附近的小孩搭不上線,躲在外婆寬大的工作圍兜旁,繼續溼答答黏黐黐地啃著剛剛吃剩的甘蔗。有促狹的歐巴桑故意靠過來要與我說話,我就把頭埋在外婆的圍兜裡。「恁孫遮爾驚生份啊!」然後眾人便笑得前俯後仰。外婆攬著我的頭,呵呵笑著:大漢就好!大漢就好!
舌根嚼到尾聲,人群一一散去。甘蔗沒賣出幾根,免費「撒密蘇」出去的倒是不少。幫外婆把地上的蔗皮集攏,收上板車,空氣中溼答答地黏黐黐地,感覺自己就泅泳在濃濃的甘蔗汁裡似地往下一個巷口前進。然後是另一群不同的婦人,但相同的梗再次上演。
因一路啃著甘蔗,導致口頰痠疲不已。後來學乖了,從頭到尾只慢慢啃一截,只要手中還有甘蔗,外婆就不會再遞給我新的,但這也代表手中必須得一直握著黏黏的蔗身,嘴巴得不斷嚼著澀澀的蔗粕。
那段住在外婆家的時間,大概只有幾個星期,但每天跟著外婆賣甘蔗的畫面,卻不時出現在我的腦海,特別是那個手、嘴、臉、頭髮、衣服全身無一不甜膩的蔗味,一整團攏在溼答答黏黐黐的感覺。
當我提及這四十幾年前的事時,母親悠悠地說那段時間她一直病著,即便再甜的甘蔗,放進嘴裡如何都是苦的。還好,我沒影響到外婆做生意。
說好幾年沒見到有人啃甘蔗了。驚覺,市面上甘蔗汁專賣店有之,卻沒看到賣甘蔗。我在城市裡梭巡,連傳統市場裡都沒找著。我媽笑說:戇囡仔!麥擱找啦!你欲將我的喙齒全賣掉是否?
終究,我還是在某個市場的角落買到一袋削好的甘蔗,興沖沖地啃完一小截後,便丟棄在冰箱裡,沒再理會之後如何,就像許許多多散落在記憶裡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