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秦

小一結業式回到家的那個午後，門外正下著大雷雨。我擱下雨傘放下書包，緩緩拿出兩張溼軟的紙，淡定的對媽媽說：「這是學校發的。」媽媽看了後，開心的抱起我，還不斷用力親著我的臉頰。

傳統的年代，我們與父母間的互動，不習慣直接以言行表達愛。從未被如此熱情對待過，天生孤冷的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在騎樓下躲雨的人轉頭看向我們，我感到難為情甚至覺得有些丟臉。

兩張紙上分別寫著「第一名」、「模範生」。年幼的我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義，但我想，這一定是件「什麼好事」。後來媽媽就沒再這樣抱過我，倒不是我表現不好，而是被她照顧得衣暖飯飽的我，小六就已一六三公分，媽媽早就抱不動了。

憶起媽媽幫我洗澡的日子，當時並沒有熱水器。她先用瓦斯爐燒好一大鍋熱水倒進大鐵盆，兌進冷水調到適溫後，再讓我坐進盆裡。我特別記得一次洗澡，她坐的矮凳邊有條黑白相間的蛇，但她仍不為所動的幫我抹肥皂澆溫水。

我問媽媽：「旁邊有一條蛇欸！你不怕嗎？」她說：「當然會怕啊！這是有毒的雨傘節，不要驚擾牠。」媽媽忍住懼怕快速幫我洗完澡，蛇就靜靜停在媽媽的腳邊取暖。我後來才知道，那是「為母則強」。

媽媽第二次心臟開刀住院時，我自告奮勇說要幫她洗澡。之前幾次住院她都自己來，這次竟答應我幫她。

我把水溫調到適當溫度，詢問她是否合宜，再擠出沐浴乳倒在雙手搓揉，接著從胸前、手臂、後背慢慢推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裸身的媽媽。成人後長到一七二公分的我，曾在這個肉身裡住了十個月，出世後俯臥在她懷抱無憂喝奶。如今這肉身已蠟黃鬆垮，胸前還有條蜈蚣般塗滿優碘的傷口。

媽媽面露羞赧笑著說：「我的肉皺巴巴、鬆垮垮很難看吧！」我說：「不會啦！我以後老了也這樣的。」

我們母女從未如此親近過，彼此都有些不習慣。於是，我一邊幫她洗澡，一邊找些有趣的話題閒聊，度過這個難得又珍貴的時光。之後幾天，媽媽都盼著我下班來幫她洗澡，而且指定是我而不是姐姐們。所以，我成了唯一幫她洗過澡的孩子。

我永遠記得那年母親節，前一周已聚餐慶祝過，但節日當天，我沒說一聲就買花跑回家，打算再給驚喜。

媽媽正在廚房煮午飯，放下火爐走出來迎接。我獻上康乃馨、擁抱和親吻，道聲：「謝謝媽媽，母親節快樂！」接著把康乃馨放在電視機旁的花瓶裡，好讓她一邊看電視一邊欣賞花。

姐姐說：「媽媽那幾天心情超好。」我說：「有媽媽可過的母親節是幸福的。」

同年八月底的周末，才剛送上親手做的包包讓媽媽外出可用，不料，隔天在家看電視時，她竟心臟衰竭驟然辭世，享壽七十四歲。

原來，那是我最後一個有媽媽可過的母親節。

媽媽的肉身已化成一抔之土常眠山上。想念時，只能召喚記憶的碎片，拼湊出較為清晰具體的想像，用以撐住自己不再墜落。

想像中的我，彷彿仍是襁褓之兒，仍在媽媽的愛與懷抱中同享天倫之樂。似真似幻，我最親愛的媽媽，她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