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傑

我知道我的問話非常沒有禮貌，甚至有點像是在傷口上撒鹽，但我還是問了：「請問許先生，當你落海的那一剎那……」

我還沒有問完，已經看到他的臉上瞬間冷得如上了霜，我只好住口。

但只是凝結了三秒鐘的空氣，又解凍了。他回答了我：「其實那一剎那也就只是一剎那啊。」

我為他的幽默感到安心不少。

然後他告訴我全部的過程：在不容思索的有限時間裡，他按下彈射椅的按鍵，立刻頭頂上的座艙罩被炸出去，他連人帶座椅也隨即被炸了出去。

用的是「炸」這樣的字眼，大大讓我感到意外，彈射椅不是用「彈」的把人彈出去嗎？怎麼是把人炸出去呢？後來我才知道使用機械式彈射在時間是來不及的，只能用炸藥包，在最緊急情況下把人連椅子一起炸飛出去。

如果速度上慢半拍，或許飛機墜毀，或許爆炸，或許飛彈將整架飛機炸成碎片，飛機上的彈射設計並不是分秒必爭，爭的是幾分之一秒，生死之所攸關。

他說，炸出去時他已經昏死過去，被彈射的威力和彈射速度衝擊得失去意識，連彈射椅上的降落傘何時張開都不曉得。

一直到掉落在大海上，冰冷的海水才讓他甦醒過來。

接下來就是彈射椅變身如一艘小型救生艇，讓他得以浮在水面上待援，都還來不及發射信號槍，已有船艇駛近，將他救上了船。

或許不是漁船而是軍方救生艇吧，這方面他沒有詳答，我也沒有詳問，我覺得再多問也太白目，這不是愉快的話題。

那時我年紀還小，我家在大園的埔心機場附近一條小街上開小店，常有機場地勤或飛官前來買買小東西，那天我看到穿著橘色連身飛行衣的許先生，胸前繡有他的大名，這個名字真是太激驚我的雙眼了，我立刻鼓起勇氣問話。

許先生就在那之前不久，撞上了一件嘔死了的衰事，名字被我緊緊記住了，萬沒想到眼前遇上了本尊。

那是什麼樣的衰事呢？那天他奉派和一位黃姓同事駕駛一架Ｆ─5F型雙座戰機操演，他坐後座，前座由這一名黃某操控飛行。突然之間他發現戰機飛到不該出現的馬祖海域上空，偏離他們原定的花蓮海域太遠了。在還來不及查清原因之下，前座傳來讓他背脊發涼的聲音：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到大陸去，給你時間，立刻彈跳！

天哪！叛逃！同事要叛逃大陸，這樣的事竟給他遇上了。

他想都不再想，選擇了當然唯一的選擇──讓自己跳海了。

冷戰時代，海峽兩岸總是這樣的，你跑過來，我跑過去。他們開飛機過來叫做投誠，我們開飛機過去我們稱做叛逃，遇上來了客人，大家歡天喜地，遇上自己人跑了，真是全軍羞愧。

這位許先生在那個關鍵時刻做了關鍵性的抉擇，才幾天之後出現在我的小店裡，客客氣氣，而我彷彿看到了他頭上頂著的正氣光環，一直到他買好東西，結帳離去，我的視線還一直追蹤直到他消失在街尾的轉角。

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

那一段你來我往的年代，其實我也見識到了另外一位英雄人物，只是他不是我方而是敵方之人，他同樣與另兩位同僚駕機出任務，那是一架三人同機的輕轟機，飛航途中，有人叛逃決定飛來我方進行「投誠」，飛機降落在桃園空運基地，過程中他的同僚要他一同舉械投降，黃金、美人、加冠晉爵諸多好康等著他，但他老兄獨坐飛機後艙，二話不說舉起隨身手槍，射向自己的太陽穴，他姓廉，大名叫做廉保生。

兩岸都有英雄人物。

事隔多年，關於許先生的彈射椅我還是有許多疑問，雙座艙不是共同一個座艙罩嗎？這一彈射，後座跳了海，前座還能在沒有座艙罩之下繼續安全飛行嗎？承蒙我的好友王閩雄教官為我解答了這個疑惑，他說，Ｆ─5F雙座艙的座艙罩其實是可以分別彈開的，選項可以選擇單投或是齊投逃生，齊投是後座先彈，前座再投，主控權在後座，如果當時後座選擇了雙投，機上二人雙雙落海，那個黃某也就沒有機會飛往大陸了，黃某算是在許先生一時失算之下撿了個便宜。

而許先生選了後座獨彈的選項後，前座仍可飛行，只是艙壓沒有了，如當時處在高空，飛行員必須使用純氧呼吸。而彈射畢竟是帶著相當危險性的，彈前飛行員手腳都要緊縮貼身，以免射出時擦撞斷落。而且早期的彈射設備還不能在低空彈，降落傘如果來不及開啟，將造成直接墜落。當然經再三研發之後，各型戰機的彈射設計已經大有改善，即使低空也仍有逃生機會。

家住機場邊，常遇機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