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離遠了環島公路,才開始走進島的夜晚。我們在民宿鄰隔的熱炒店一室醺然的話語聲中,嘗過海洋的料理,回房換穿件薄外套,就趁著入夜的微涼,騎行向山徑。鄉公所旁轉進東81線,入山,愈曲折陡峭、路燈愈稀微,直至不見。夏曼說,沿途會有一條歧徑,可步行達制高的氣象站,夏天晚上,常集聚著夜遊的人們,觀望星辰,或俯瞰粼光的海岸。
偶然遇到暗中一列觀測隊伍,掩蔽最細微光源,將感官返還聽覺世界,聆聽著來自山林肺腑和蟲鳥嘶鳴。偶然迎對逆行的車頭燈束如海上曳動的火炬。此外盡是全然的黑暗。摸索著,來到登行入口,捻滅唯存之光,將摩托車擱放沿山壁一排最末,而後,身影倆走進了黑裡。
山徑像甬道不見盡頭,宛延到底,又有另一段長長的彎路。然而隨登行漸次回望得見林葉翳影外的島嶼燈光。也終在這時,來到氣象站微掩的門柵前。
這幢觀測的建物在山的制高點,前方大片草坪有幽暗的人影,各自徘徊或靜定,像深沉的塑像。我們擇一角落鋪上野餐墊,席地而坐,便能看見整個夜晚的星空。
我想起夏曼.藍波安曾寫有一個老海人夏本.巫瑪藍姆的故事,在多年捕獲不到浪人鰺的海上,彷彿觸犯禁忌又翻覆船的夜,恰是稍後傳來的噩耗裡他離家到城市工作的長女突然病逝的時刻。老人帶回孫子的母親一甕骨灰與魂靈,帶回浮沉的故事,回到她思念而闊別經年的祖島。過後,決定帶著孫子巫瑪藍姆再造一艘船。那部作品有個美麗的名字《天空的眼睛》,夏曼時常援引這個詞句,並解釋道,它來自達悟族語mata no angit,即意指星星。
達悟的世界,每個族人的魂靈有對應的星星,又或如他母親曾形容,「飛魚脫落的鱗片似是天空的眼睛,在海面漂浮,放射出微弱螢光」,它是孩子夢魂的床,亦是指引心魂明日的方向。
我們就著手機屏幕的星圖,對照眼前久已陌生不見的螢光,雲層移動迅速像換幕,隱現著古老的象形。曾凝望著老人夏本.巫瑪藍姆與孫子夜航的眼睛同樣凝看著我們。抵達蘭嶼的傍晚,拜訪夏曼.藍波安的書屋,從庭中的昏黃聊到夜幕籠罩,亮起白熾的燈,聽他說起,夜航或行走時,其他星星常會迷惑方向,唯有北極星始終牽引著你。
好像說的是文學寫作,也要依循自己天空的眼睛。我們聊著新近《沒有信箱的男人》,還有幾部他正在寫作的書。
「晚上我們會到氣象站,看天空的眼睛。」夏曼送我們走出石階外,告別的時候,我早已將一顆熾亮的星星,收進內心的深處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