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鍾彩瑜
參加一段為時十周的文學寫作課,認識了李大哥。
李大哥坐教室門邊靠牆位置,我坐他旁邊,於是他幾乎別無選擇的只能找我當談話對象。
李大哥總全神專注聽講,有所疑惑,隨時發問,課間常與我討論分享所聽、所想,求知若渴,像是個想把滿山遍野、奼紫嫣紅的花朵全往自己懷裡兜的貪心小姑娘。
我就有些心虛了,除了文學涉獵有限,長年身為窩居家中的家庭主婦,閒散慣了,與資訊爆炸的社會現況脫鉤,腦袋像多年不上油、轉不動的鏽蝕齒輪,只因無事,又缺其他才藝技能,便報名寫作班,期望沾濡些許文藝氣息。
面對全心投入,又習作不輟的李大哥,我多半呆滯結舌,難以應對,雖然他謙稱初學,卻在談吐中襯映出我膚淺半吊子的鄙陋,我只能少開口少鬧笑話。
與李大哥比鄰而坐,感覺還是心安的,雖說是新一季開設的班,但全班幾是舊學員,幾位作家似乎也常態擔任講師,對班上學生有相當程度的熟悉。我倆是首次參加此課程,自然多了點互相照看的情誼。
李大哥中等身材,一頭初老的灰白髮,穿著齊整,行止從容自若,言談雅俗皆宜,有一付低沉渾厚帶磁性的迷人嗓音,若非已是老大哥年紀,興許兩句巧語便哄得小女生死心相隨。
明顯年輕於李大哥的我,既不熟識其他同學,也就以身為懵懂小輩,理直氣壯賴在他身側:他想熟悉環境,我陪他繞繞;他往開飲機取水,我隨行加水;他去洗手間解手,我便杵在廁間外邊……習慣此節奏,下課之後若無他事,乾脆偕他一路搭乘捷運,也總目送他出站後,再慢悠悠搭車回家。
大概也因我的「年幼」,李大哥基於禮貌,沒嫌我是煩人跟屁蟲,反倒相熟後,他也對我白頭老人話起當年,紛陳的故事,如同搭火車凝神窗外倒瀉的景色,不時迸發瞬息萬變的驚喜。
李大哥長居海外近三十載,從留學到經商,豐富多彩的西方閱歷,足可寫成另一冊《一千零一夜》,退休歸國,如今興致勃勃浸漬文學,勤奮筆耕,說不準以後真能讀上他用文字呈現的異國風情。
某次捷運車廂擁擠,我倆立於門邊,一位婦人起身示意讓座李大哥,我推推李大哥,他說好手好腳站著挺好。暗忖男人尊嚴作祟,只辜負人家好意,難免尷尬,我執意拉扯李大哥,好不容易讓他彆彆扭扭坐下,見他一臉竊取別人東西的表情,失笑。
十周過去,李大哥續上新課程,我沒再跟進,退回家中,然相較於過去慣常的意興闌珊,間或參與社區學習課程,活躍了思緒與自信,此變無疑受李大哥自在樂觀的行止態度影響。
李大哥海外經商有成,卻在意氣風發的不惑之年雙眼全盲,他說初時感覺天地崩壞,憂鬱,封閉,痛苦,直到轉念家中的父母妻兒,發現自棄自卑只有嚴重傷害所愛,於是他站起來,走出去,努力重新生活。
李大哥眼盲,但談吐有物,風趣幽默,一副不知老之將至的坦率豁達;我左眼失明多年,每每攪和在自憐情緒中,想到遭逢巨變再認真面對人生的李大哥,意會了平和生命源於自覺勇敢。
李大哥能,我當然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