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秋琴
在華盛頓醫院的觀察室裡,小男孩雙手握拳,眼神充滿憤怒與恨意。
我試探地問:「你知道爸爸怎麼了?」
「知道,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以後只剩下我和媽媽了。」
我心頭一酸,強忍淚水:「是呀!我們希望他舒坦些,拖延太久,他會受更多苦。」
小男孩問我,「你怎麼知道他舒不舒坦呢?」
「他會對護士阿姨貶貶眼表示一切都好,動一動手指代表不好,」
小男孩沉默了幾分鐘:「我可以跟他視頻嗎?」
他的冷靜令我震驚!清了清喉嚨:「可以的,讓我去準備一下。」
男孩的父親是一位年輕的醫生。那一夜,為了搶救一個不願遵守防疫規則,在酒店中叫囂著人權自由,既不戴口罩,又不隔離的受傷醉漢,感染了他身上的新冠病毒。最後,醉漢救活了,但年輕醫生卻即將走入死亡。這也是男孩憤怒的來處。
醫生倒在病床上,痰塊、血塊倒流回心臟,肺功能阻塞併發成肝臟、腎臟的相繼衰竭,全身上下,通上管線,各種器官都在退化中,得靠呼吸器維持生命。此刻病況急驟惡化。主治醫生們開了會,決定由我去徵詢家屬,是否能接受讓病人安樂死。
年輕醫生擁有美麗的妻子和十歲的兒子,兩年前,才移民來美,估計一切都還在起步中。面對這一場變故,妻子強自鎮定,理智地接受建議,但她提出了一項要求:「能不能帶我兒子見他父親最後一面,好嗎?」
我在醫院找了件小號的防護衣,給小男孩穿上,安排他們隔著防護窗見面。
他們父子緊盯著視頻,不願輕易放過任何一秒鐘。醫院的走道上,護士們悄悄經過,像怕踩痛時間的長短針。
好一陣子,男孩才走出來,我問他:「你和爸爸說話了沒?」
他回答:「說了,我要他放心地去那很遠的地方,現在我是家裡唯一的男人了!我會好好用功念書,一定會代他照顧好媽媽。」
我感覺孩子像在背台詞,努力把母親交待的話念給父親聽,讓他能夠安心離去。
我好奇地問:「他動了手指嗎?」
小男孩盯著自己的鞋尖:「有的。」
「當我說我恨那個無賴時,他不停地搖手指。」
這回,我聽到了孩子自己的聲音。「後來,後來我只好答應了不去恨,他才眨眼。」
到了約定拔管的時刻,男孩站在母親旁邊,緊抿著雙唇,當他看見父親瘦削的雙手無力垂下,一鬆手,他再也無法陪男孩打球,或假日摟著他在沙發上吃爆米花追劇。門外的護士小姐們早已哭成一團,而孩子在未來的航程中,只能在黑暗中摸索。
醫院的長廊上,斜陽洒滿了一室的金黃,男孩與母親長長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彷彿是那不忍卒離的父親也在身後追隨著。年輕醫生知道,他念過希波克拉底斯的醫師誓詞: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病人間;我將要盡可能地維護人的生命……
年輕醫生要男孩不恨,他懂嗎?
我的視線追尋走出醫院的男孩,但我看不清楚,方才緊握的雙拳,鬆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