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從聖
林艾軒云:「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腳。」此為無實而好著書者言之,其語本無病也。陸子靜云:「六經皆我注腳。」又云:「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則誕而妄矣。仲尼大聖,猶云好古,敏以求之。子靜何人?敢以六經為我注腳乎?尊心而廢學,其弊必至於此。──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六經注我」條
錢大昕為清代考據學代表大家,在古音韻、訓詁與經史之學皆取得極高成就。另位著名漢學家戴震評論當時的學者,獨以錢大昕為「第二人」。
若考量戴震在乾嘉考據學的重要地位,便不難理解所謂「第二人」的說法,雖不免自負之意,卻絕非輕視或貶損。從錢大昕引用林艾軒(本名林光朝,福建莆田人,宋代理學家)之言「日用是根株,文字是注腳」觀,已能窺見清代學者的治學態度與讀書方法。
清代學者如顧炎武《日知錄》、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陳澧《東塾讀書記》、王念孫《讀書雜志》,雖各有其獨見與特殊閱讀體驗,然相同之處在於,皆以讀書札記與條目形式,架構成全書的規模體系。內容則涵括天文曆法、名物章句、經集訓詁、義理辨疑,無所不包。
每條短則二十字,長則不過數百字,記錄詳實,用字淺白,令讀者得以探知各別專家學問之全體與深密。那是他們累積研讀、推敲數千條史料後,得出的觀點與結論。錢大昕特舉陸九淵「六經皆我注腳」、「六經注我,我注六經」,其意正在警醒學者,切勿「無實而好著書」、「尊心而廢學」。
對錢大昕言,學術涵養之「實」,必本諸日用人倫之踐履過程與經籍義理之細密體會。這兩者皆是「學」,不可偏廢其一。「尊心」與「廢學」如轉換成《中庸》的話語,便是「尊德性」與「道問學」,此正為中國漢、宋學之爭的重要主題。顯然,錢大昕與乾嘉學者較近於「道問學」的脈絡。
清儒閻若璩曾云:「一物不知,以為深恥。遭人而問,少有寧日。」觀其所言,便能略曉清儒孜孜矻矻於經籍整理、考訂名物的真實意義,也就不難明白何以顧炎武撰寫《日知錄》「早夜誦讀,反覆尋究,僅得十餘條」。除可發現清儒更用心於客觀歸納整理,不好發議論的特質,後代學者,也可從他們看似片段支離的讀書筆記,汲取古代學術之智慧結晶,轉化成浸潤與充實自家生命的源頭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