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耀仁

從台灣欒樹匯聚而來的枝與葉的歡鬧瞬間放大，四周靜默，偶爾行經的汽車低吟著——冷不防，幾朵阿勃勒跌在擋風玻璃上；冷不防，副駕駛座的三花喵了一聲，彷彿納悶：五月下旬，怎麼還有這些黃花？怎麼教學大樓暮氣沉沉？

難以置信，偌大的校園只剩下灑水器、割草機，以及那株四層樓高的雀榕沙沙沙沙——樹棚蓋很重，投下的暗影緩慢起伏；樹棚蓋也很輕，一地碎光好似水紋忽暗忽明。人聲散去，愈發凸顯環境音的細微與碩重，從前被忽略的凡此種種都有了具體形象，好比說：肯氏南洋杉的毬果經常伴隨著松鼠嚙咬，而黃花風鈴木有葉無花，至於台灣欒樹……再說下去，想必會成為那些網路隨處可見的心靈雞湯：「疫情讓我們沉澱，讓我們發現日常」，或者「與病毒共存，與距離擁抱」……

但事實上，早在此前，課堂上最不缺的就是距離了，更遑論沉默已是常態，至於日常並不平常，那約莫是作母親的風塵僕僕自北部趕來，對著頭低低的兒子說：「你說！這學期要過幾個學分才算及格，啊？打電動、打電動……五學分！十九學分你才拿五學分！」轉頭懇求著：「老師拜託幫幫忙，讀到大三了才修了五十幾個學分啊！」一連串高分貝，惹得兒子也不甘示弱：「我不是跟妳說過，那些課都是必修的嘛，一年只開一次啊。」聲音倏的炸開來：「我也很努力啊我沒努力嗎？不然你叫系上上下學期都開課嘛修不過就下次再修啊妳這樣動不動跑來學校真的是……」

凡此種種，既疏離又緊密，每學期屢見不鮮，卻反覆上演。有時坐在辦公室面對父母與子女相互指責，不免想起草坪上的大笨鳥——黑乎乎的沒有任何表情的圓眼睛不知看向何處？稍微靠近，遁走，再靠近，又遁走，一前一後的頸子機械的搜索著什麼？而現在，大笨鳥更加大膽了，幾次在大樓前的花圃左啄右找，全然不在乎辦公室裡的行政人員，他們來來回回噴灑酒精，酒氣漫散，整個校園到處喝醉的氛圍，好似大一迎新時，師長至為擔心的失控場面；而今，實驗室空蕩蕩，燒杯蒙塵，說好了要無殼孵化的雞蛋，也被霉菌日夜侵蝕，白綠相間全然看不出原本面貌……只有不知道是什麼情緒的大眼睛與小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恐懼在人與人之間蔓延，在蔓延中成為常態。

一切失常，一切也很正常，比如家長的聲音依舊不時響起：在電話、在Line那頭，憂煩著孩子、憂畏著未來，無關乎疫情，而是為人父母必然的擔心。又比如，實體教學改成遠距教學之後，該有的距離與沉默還是存在，只不過看不見學生的面孔而已。於是乎，老師上演著自言自語的獨角戲，愈發意識到，原來孤單是這樣的況味啊，像那些並不陌生的教師哀嚎：「現在上課根本就是在和手機戰鬥吶。」而每個遇見我的人都問：「現在學生不好教唷？」關心有多深，語氣就有多悲憫，約莫為人師表也像極了草坪上的大笨鳥，不知該前進或該後退？該活潑或該沉靜？

該怪學生嗎？也許不，也許一直以來，自己也和學生一樣逃避著，否則怎會來到國境之南這些年，說不上來有什麼深刻記憶？記憶裡始終是熾熱與抱怨——東西不合胃口，市街不夠熱鬧，而朋友都在北部……還記得最初打包啟程之際，朋友笑說：「欸啊，那你以後車子可以隨便停了啊。」言下之意，屏東荒僻廣袤，到哪都能停車，不若台北一位難求。豈知，等到收到違停罰款通知當下，才猛然意識，到哪裡都不自由的；即使如此，迄今依舊有朋友輕笑：「你最好啦，可以每天到墾丁渡假讚耶！」那種中心必然誤解邊陲的傲驕，在在使人懷疑當初安身於此，是渾然無知所致，抑或我們重新來過吧那樣的決心？

回想初來乍到的第一個月，這裡每每午后雷陣雨，雨聲再次聯結到亟欲逃離的台北：總是無止無盡的溼冷，以及極度壓迫的高架橋與高樓大廈……還記得初上台北，未經二段式轉彎被警察攔下的錯愕；行經羅斯福路遇上捷運施工，機車被迫在汽車間亂竄；而淡水線開通當下，我們人擠人免費試乘去吃一碗阿給；也當然，還有騎車到重新橋下品嘗一碗當歸排骨，西門町那些恍恍惚惚的午夜電影……回想起來，那幾年的我們彷彿繫在機車把手上的那條絲線，飄蕩，翻飛，一度就要放棄了，終究抓住某個希望，只不過出乎意料的，希望降落在南方之南。

「你不是一直想離開台北？」朋友說：「況且，你原本就是南部人啊。」

父親說：「台北哪裡好？不覺得南部空氣聞起來特別親切嗎？」

G說：「你這個人啊，就是猶豫不決啊。」

母親說：「把屏東當作第二故鄉。」

人總是這麼矛盾吧，城外的想進來，城裡的想離開，等到所有東西都搬上車，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內心竟對從前與未來感到一陣惶惶然——不確定在台北的種種意味著什麼？而未來如斯渺茫，不由得想起電影《海角七號》開場，男主角臨去台北前的那一聲咒罵。幾次至台北出差，立在街頭，過去襲湧而來，混雜了生活十餘年的記憶與習慣，卻又隱隱覺得哪裡不同了？許是視線逐漸習慣了屏東群山遠拓，相較於群樓環抱，竟一時無法習慣。就這樣反反覆覆：追悔、否定、放棄，又毅然決然、積極、充滿氣力的，想在南方重新鍛造些什麼？最終，眼前的景色局限於校園，而餐飲再怎麼變換也就是連鎖店，至於墾丁，算了吧，二、三個小時的車程，沒有出遊的興致哪來瑰麗的風景？

也因此，突然闖入教學大樓的這隻三花，彷若一則隱喻、一種暗示，暗示自己也該離開那些怨懟，看看陌生之地究竟有什麼值得品味？隱喻，那容或是從前那些日子又來到面前：狹小的租賃套房、狹小的衛浴，衛浴間裡擺放著貓沙盆，而我們睡到一半時，貓咪擠進被窩取暖。彷彿至為孤單的城市裡，人與貓相互依偎、傾訴，好幾次，我們對貓自言自語那些懷才不遇，那些屈辱與傷害；甚至分手後，因著貓的牽絆，我們還共同帶貓看病、火化，親手將它葬在公園裡，親手，結束了一段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