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雨突然中斷
很戲劇的,停在半空
像我們就要認識
──嚴忠政〈改編細雨〉
「媽,我帶老爸回來看妳。」
母親端坐中堂,一身紅衣,髮妝齊整,嘴角不自然揚起,回應我的問候。
大哥一旁朗笑:「媽媽從昨天就一直說:『阮尪欲轉來看我。』早上天亮就起床,坐在這裡等你們。」
母親中風後,失智加劇。方才大哥說完,母親面色赧然,露出神經受損後的歪斜微笑。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大病後,母親連記憶,也朝一方傾斜。
之前「阮尪」兩個字,從未言聽。「恁老爸」才是母親怨念深深的稱呼語。
父親四十五歲時經商失敗離家,留下母親面對貼滿法院「強制執行」封條的家園。之後十餘年,母親隻手扶傾。她歛起貴婦身段,捲起雙袖做代工,再靠著後頭厝幾位舅舅的借款,買回被法拍的家,我們兄弟也才有安身立命之所。那時,從未返家的父親,在母親的口中,只是個義斷恩絕的「彼查甫人」。
然而,大病後,母親竟然要求:「叫阮尪欲轉來陪我。」
帕金森氏症影響八十歲母親的認知。明明在家,她卻嚷著要回家,要大哥載她出去繞了一大圈再回來,她才相信回家了。外籍看護明明柔順盡責,母親卻老是怒訴錢財失竊,要我們換看護。然而,帕金森氏症也改編了母親的記憶,她對父親的恨意漸消,不再勢如水火。
其實,我對父親,一樣有恨。
從小,父親是個帝王般的存在。他儀表堂堂,能言善辯,不到三十歲,便拿下三縣市的機車代理權,他忙著在外疆攻城掠地,風塵僕僕歸國,我和三哥必須拿著水桶,去清洗他總統級的凱迪拉克坐駕。父親不會叫外貌像他一樣出眾,成績又出類拔萃的大哥、二哥做這些雜事。是的,我最不像他,是「不肖之子」,所以么兒的洗塵,是跪洗龐大的戰馬鋁圈。
父親風流倜儻,外有行宮,有先皇干政的家,是他煩心的故國。所以他常選擇眾人皆睡的深夜返家,在我們放學前離家,要見到父親一面,俱是機緣。記得一次小學時,第一次考進全班十名內,高興的拿起成績單:「爸,我這一次考第七名。」「哈哈,你們班是不是只有七個人。」說完,父親再大笑三聲,炫耀他的幽默。但他不知道,我的心在滴血。
國小一畢業,父親送我和雙胞胎哥哥,到離家百里外的私中就學。因為成績不好,三年毒打,身心俱傷。也因為每日睡眠不足,發育不良,患有肝病,一身黧黑。對於父親的教育安排,我無法釋懷。
私中畢業後,重考高中,考上第一志願後,痛恨讀書。就這樣浪蕩到私立大學延畢。出社會後,因為能力不足,在台北流浪,難求溫飽。
迷途知返,重新學習,考上教職後,決定扛12 %高利率,貸款九成當房奴。鼓起勇氣邀父親參觀新房,想不到父親甫入電梯,就開始炫耀他的博學:「大樓分三級,從建材及價位便能分出,你買的是第三級……」當下,一顆心焚滅無燼。父親,對你,我怎能無恨?
這幾年,出了九本書,父親從無讚許之聲,頂多閒話一句:「出書能拿多少錢?」也因此,我從未送他任何一本作品。而在書中,父親總扮演時間的反派。這幾年與父親的關係,只停留在每個月的匯款。我總會多匯一點,但我知道,那與愛字無涉。
母親生病後,向父親表明母親的希冀,想不到父親立即應許,這也開啟了這一年與父親的接送旅程。總在周六的早上,接父親從台中前往彰化老家。父親會在車上大談他的政治理念,發語詞一成不變:「你涉世未深,無法看清世局,我來告訴你……」那鬼魅般的威權仍在,我方向盤上的雙手,總會過度使力。
某日,父親塞給我一盒葉黃素:「你用眼過度,要趁早吃,吃完了,跟我說,再買給你。」那掌中突來的關愛,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上周父親竟然又拿了一瓶中藥粉上車:「你從小乾咳,到現在還沒改善,我請朋友專門調配給你,記得按時吃,才會好。」記憶中的父親形象,突然波動;情感的時序,一下子被打亂了。
那日回程,父親突然提起:「你知道我小學六年都拿第一名嗎?」「喔。」我不想做任何評論。「我參加過國語文競賽,得過名,」父親繼續說:「寫的文章還被納入教育廳全國優良作品集的第三篇。」
「其實,你會寫文章,像我。」
「像我」兩個字,像擋風玻璃外正飄落的細雨,讓我突然視線模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等那兩個字,等了好久。那兩個字,像圖靈橫空出世的的解碼機,正重新編寫過去的記憶。
改變現在,就能改變過去嗎?
我不知道,但我腦中突然出現好友,詩人嚴忠政的詩句:
雨突然中斷
很戲劇的,停在半空
像我們就要認識
「爸,不遲,雨還在下,我們可以改編細雨,像我們就要認識。」我吶吶對著春雨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