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鐵筆效顰五十年 筆勝十萬橫磨劍的黃文範

張夢瑞 |2008.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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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文範從民國四十一年起,投入翻譯工作,五十年來以其翻譯之專,讀書之廣,爬梳中外古今詩詞,譯筆文采斐然,細膩傳神,論翻譯的質、量、論,在近百年的中國翻譯界可列前茅,是一位翻譯經驗豐富而又謹嚴務實的學者。


獻身翻譯事業,至今超過半個世紀須臾未嘗離的黃文範,共出版81本書籍,除了科技類的專業書籍外,文學類中的小說、散文、傳記、歷史與勵志五類,一樣不少,其中兩部巨構七冊,都出自俄國作家,累積字數多達2400萬字。這樣的毅力,在急功近利的社會,實屬鳳毛麟角。

誤打誤撞 棄戎從筆

黃文範本名黃文烈,湖南長沙人,1925年生,陸軍官校、陸軍參大、美國砲校及美國防校畢業,是一個「拿槍桿」出身的職業軍人,沒想到竟一頭栽進翻譯這片陌生的領域。1952年,黃文範自美國受訓回來,派往花蓮空軍防空學校任教,當時絕大多數的軍事專業書籍,都是英文版,能夠閱讀的人有限。為了教學需要,黃文範被逼上梁山,開始逐字翻譯。提起這段往事,黃文範以「誤打誤撞」形容,他說:「也許是對中了自己身上哪一根筋,我竟由興趣而培養出了樂趣,始終樂此不疲,彷彿命中注定,要投身這一條冷僻的荒徑,五十年來沒有一天離開,我這才體驗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句話的真義。」

黃文範坦承,半路出家,投身翻譯,獨學而無友,又無名師指點,內心難免惶恐、焦慮,經常興起譯完這本就歇手的念頭,但又不願就此被打敗。後來他決定從實務上磨練,於是一個字兒一個字兒不斷地譯、譯、譯,從實際經驗中,悟出翻譯的原則與道理。黃文範說:「因為沒有包袱在身,才能抬起頭,放開腳步,奠定自己的見解,以實踐作檢驗的標準,不與他人的見地同框框。」

勤能補拙 實能破虛

雖無名師指點,黃文範也有自己的見解,他認定從事翻譯,只有「勤」、「實」二字,勤能補拙,少說多做;實能破虛,腳跟可定,他說:「翻譯有原文可稽,白紙黑字兩兩對照,取不了巧,投不得機,雖天地之大也無所迴避,無所遁形。不像創作可以避重就輕,無中生有,只有勤勤快快實實在在,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譯一個字,才能獲得讀者的信任。」

2006年11月26日,在香港翻譯界及學術界享有崇高地位的「香港翻譯學會」頒授給黃文範「榮譽會士」的榮銜,推許他對翻譯界的卓越貢獻。「榮銜」為對有專業人士一生的成就的肯定,也往往是他對專業生涯「揮手自茲別」的璀燦句點。黃文範親自前往受獎,他在致詞時說:「貴會歷屆頒授的榮譽會士,均為學術界彬彬儒雅,今年區區以台灣治譯的武人,僥倖而能添列譯林,追隨譯壇君子,具見貴會大公無私,了無偏見。」

在沒有實施著作權法前,翻譯人譯書雖自由自在,但在汗牛充棟的世界書市場中,如何選出一本好書來譯,是一個問題。黃文範的辦法是先看書評,不但勤閱《時代》與《新聞周刊》,而且還訂了《紐約時報書評》,自高手過濾的群書中,找到自己的資料。(本報資料照片)

捊到虎鬚 創下記錄

黃文範譯過俄國最偉大小說家《索忍尼辛全集》包括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此書獲頒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與《第一層地獄》,《古拉格群島》就是從《紐約時報書評》的好評如潮的書評中得來的。索忍尼辛以身受的四十年痛苦折磨,一再集結了他們死裡逃生的親身體驗,以鬱積悲憤的心情,向全人類乃至全世界,傾訴出幾萬人骨獄血淵的慘況。他只憑隻手空拳,竟敢抵抗一個橫蠻殘忍的霸權,像大衛迎戰歌利亞,他贏了。

從民國63年初,黃文範打算要譯這一部血淚斑斑的書,原以為只有上集一部,誰知譯到732頁,才知道還有中集及下集。黃文範曾在此書首集出版時,形容當時的心境:「這一下可真捊到虎鬚了!」

到了66年元月12日,總算把厚達1002頁,字數達63萬字的中集譯完,又開始癡癡等待下集英譯本出版。下集是三集中字數最少的,但也有53萬6千字,也譯了一年一個月。從63年初到69年全書出齊,時間上跨越了整整七年。七年裡,沒有假日,沒有休息,才算把這部171萬2千字的鉅著完成,在黃文範的翻譯生涯中,是空前最大的一部。這部書上中下的英、日、德、法文譯本,舉世都是幾個翻譯家連續接龍,唯有中文版,由黃文範一個人完成,未假他人之手,甚至第一冊的上冊還自行發行過。在台灣的出版,二者堪稱創立了記錄。

驀然回首,黃文範對自己竟能爬過這麼一座高峰,也悚然吃驚。他說:「也虧得英譯本的兩位譯者接力分譯,逐次出書,難窺其豹,才使我有勇氣敢於一步步往前走;否則要把這厚厚的三大冊集中來譯。以我一個身無恆產,朝夕與稻梁謀的自由翻譯人,單打獨鬥,可能就給震懾住,早早打起退堂鼓了。」民國72年10月29日,索忍尼辛訪問台灣,曾為他的譯本簽名留念,「當時那種狂熱的投入,至今回顧,也深以為傲。」 (圖/張夢瑞提供)

隔行如隔山 西線豈無戰事

《西線無戰事》是黃文範譯書中的第24本,翻譯此書還有一段故事。此書是雷馬克1925年出版,當時幽默大師林語堂指出這本書「轟動全球,公認為大戰後最傑出的戰爭小說。」九個月以後,中譯本就出版了,譯者是林語堂的女兒林疑今,林語堂還為愛女寫了一篇長達二千字的序,堪稱是中文翻譯反應最快的譯書之一。名門才女翻譯,再加上大師加持,照理說黃文範在選擇譯書時,應該有所考量,以免白費力氣。

但是,黃文範認為,當時正值白話文萌芽時代,即使是名門才女要譯這麼一部充滿了刀兵殺伐陽剛暴烈的書,要是不在行,不識「旗槍與弓箭」,將「機關槍」譯成「機關銃」,「步槍」譯為「來福槍」,又沒有適合的軍語字典作參考,譯文便不免譯得有點「隔行如隔山」,讀起來便會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形成「語文代溝」。於是在此書中文版上市40年後(1976年),黃文範重譯了一遍,這是黃文範譯作中,相當獨特的一部譯作。

雷馬克寫這本書,在「前言」中便說:「它僅僅是敘述一代男兒,他們雖躲過了砲彈,卻被這場戰爭毀滅。」書中塹壕戰場上的連天砲火,與袍澤間的生死血肉情誼,都由雷馬克的萬鈞筆力,寫得栩栩如生,感人至深。翻譯中,由於與作者有相同的經驗,讓黃文範感同身受,其中最讓他動容的一段,便是18歲的征人還鄉探母近家情怯的一段:

「我的軍靴把樓梯踩得格支格支響,樓上一扇門卡啦啦的一聲,有人從欄干往下望。開的是廚房門,他們正在做馬鈴薯糕,滿屋子熱氣騰騰的味道,當然,今天是星期六;往下看的是姐姐,有一陣子,我覺得靦靦腆腆的,低著頭,然後我把鋼盔取下來朝上望。不錯,正是大姐。『保爾』她叫道:『保爾──』我點點頭,鼓鼓的背包抵在樓梯欄干上,步槍又沈甸甸的。她把一扇門打開,叫道:『娘,娘,保爾回來了。』我不能再走一步──娘啊,娘啊,保爾回來了。

我倚在牆上,抓著鋼盔和步槍,用盡生平力氣緊緊抓住,可是沒法子再邁一步。樓梯間在眼前消逝,我用步槍槍托抵住我的腳來支撐身體,牙關咬得緊緊的,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姐姐的一聲呼喚,我頓時渾身沒有了力氣,甚麼也辦不到;我掙扎著要使自己笑出來,說出來,卻吐不出半個字,所以我站在樓梯梯級上,悲悲切切,沒依沒助,人簡直就癱了,淚珠兒止不住就從兩頰上滾滾下來。」

黃文範透露,譯這本書已過了三十幾年,「盛年重讀這一段,依然使我泫然淚下。」

「鐵達尼號」銷售長紅

翻譯一輩子的黃文範,生平最得意的譯作是什麼?答案竟是:「沒有」。黃文範表示,他不是客氣,而是每一本翻譯作品出版以後,自己翻閱,總會發現有不足、不妥之處,自慚「怎麼能這麼翻譯?」總希望在下一部書,能譯得更好一點;「知道超越自我,這就是一種長進。」黃文範並說:「翻譯如文明,成熟了就開始退化;如果自認過去的翻譯完美,沒有改善的餘地,便可以很肯定本身翻譯的功力到此為止,不可能更上層樓了。」

雖然自稱沒有得意的譯作,但是,黃文範卻有一本銷售超過12萬本的譯作,那就是《鐵達尼號沉沒記》,此書亦成了當年出版界的一件盛事。黃文範很少向人提及此事,讀者也不清楚其間的轉折。事情是這樣的:民國86年12月,黃文範第68本譯作《鐵達尼號沉沒記》正式發行。這是一本內容嚴謹,詳述「鐵達尼號」的構造、事情發生經過及遺跡的報導文學書,與李奧納多‧狄卡皮歐主演的電影版本有很大的差異。早在美國派拉蒙電影公司投下二億美金開拍此片前,黃文範就已經譯好此書,但始終沒有出版。直到電影上映前,才交由九歌出版社印行。初期並未引起讀者的注意,直到電影推出,在世界各地造成轟動,讀者才發現黃文範的譯作,儘管書的內容與電影情節沒有太大的關聯,但是讀者仍然充滿興趣,想進一步瞭解鐵達尼號的相關事件。

「歐元」譯名得到舉世華人肯定

反而,黃文範生平最引以為慰為傲的,卻是只有兩個字的一個譯名,此一譯名為他所創,得到舉世華人的認同,納入中文新詞彙,而且會傳承下去。這個譯名便是「歐元」(Euro)。黃文範從不認為翻譯是象牙塔裡的金童玉女,不食人間煙火,拒與塵世相往還。相反地,翻譯應該是紅塵十丈的健男姣女,隨著時代脈動,與社會緊密結合,為人群服務。早在民國64年,黃文範即以「貨幣譯名過五關」一系列的文章,倡言將目前習用的音譯外國貨幣單位名稱,統一成「以我為主」的義譯。說一丈不如做一尺,在譯《西線無戰事》中,黃文範譯「馬克」為德元,《凱旋門》中,譯「法郎」為法元;《里斯本之夜》中,譯「厄斯庫多」為「葡元」,《一九一四年八月》中,譯「盧布」為俄元。

民國83年,歐盟採用統一的貨幣EMU(Europe Money Unit,歐洲貨幣單位,後來改稱Euro),掛牌以前,黃文範早在80年5月13日的《新聞鏡》上即為文,大聲疾呼,力主將這種會搶手的強勢貨幣譯為「歐元」。而今這一譯名終於得到社會一體採用,沒有重蹈譯成「歐幣」的覆轍。黃文範說,他最欣慰的,並不只是「歐元」的名詞問世,而是已有人意識到將來亞洲的統一貨幣,說要命名為「亞元」,跳出二百年來,貨幣單位買辦譯的陷阱。

二千四百萬字 時間長鍾情久

歷年來,翻譯家談到「翻譯」的定義,爭執不休,說法不一,各見功力。蕭乾的闡釋獨具一格,他說:「譯者有點像相聲演雙簧時前面的那位,因為他得想方設法,去模仿表達後邊那位的,所以花的力氣更多。」有人問黃文範的定義是什麼,他的破題是:「翻譯云乎哉,效顰而已矣!」與蕭乾的「模仿」有異曲同功之效。

黃文範自認此生翻譯了2400萬字,「沒什麼稀罕,都是虛空。」他說,翻譯史上,林琴南譯了1200萬字,到如今,他的書有誰看?當時他那些使中國人耳目一新的譯名:甲必丹、淡巴菰、密昔司,馬丹與披雅,如今都已灰飛煙滅,進入歷史。「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黃文範認為,翻譯的字數可以代表一個人投入的時間長,對翻譯的鍾情久,「但這只是一種成果,說不上是成就。」

回顧這一生的翻譯工作,黃文範認為,最大的收穫就是「優游涵泳」,無往而不自得的至樂,「世界上,能使讀書、志趣、工作、凝為一體的樂事並不多,文學翻譯卻是其中之一。我樂此不疲,堪稱此生有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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