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第11屆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人間佛教散文-首獎】 桴夢(上)

得獎者/黃慧芬 |2021.12.20
2034觀看次
字級

得獎者/黃慧芬

「山的那邊有什麼?」童年的菊子問。

「山的那邊還是山。」埋頭做田的父親答得不假思索。

然而「山的那邊還是山」時常困擾著她。小小的女孩子蹲在山窩裡,一邊拔草,一邊想像。父親說,很多人在一座山裡便過完了一生,連山的那邊也沒看見過。她認為做一隻鷹還比做人好,起碼能飛過山頭去看一看。她不只一次夢見,山那頭有條河流,夢裡她跳上一隻木筏,逐泠泠的歌聲而去。



菊子成為我的大學同窗是來到台北三年之後。那是一九八○年代中期,政府延續既有的僑生政策,菊子的桴槎飄洋過海。我眼界大開。身邊前所未有的川流著來自南方以南的同學,耳目的經驗實在新鮮。比如「說國語」,香港來的,馬來西亞、新加坡來的,即便同樣是「廣東腔」也各自成調。菊子的「緬甸國語」有自己的節奏,比其他人快得多。同窗四載,我們幾乎沒有交談過。聽說她能釀酒。果子熟成的季節,藉夜色掩護,擊打校園裡的橄欖枝──身手要俐落──然後在女生宿舍祕密地釀起來。她的酒香,比人活躍得多。

沒想到畢業後我們開始共同生活,幾個女生租住在辛亥路邊的公寓裡,正對著大學的側門口。

人群中一逕低眉的菊子,木訥而只知微笑的我,相處起來竟十分投契。原來她揚起臉是個火熱的寫實派。當年在校園裡,「平等」與「自由」雖是毋庸置疑的價值,實際上「本地生」和「僑外生」之間仍有微妙的階級差距。大學是講求實力的地方,有才的、學識高的、人生得美或性格活潑,都能有一席之地。這些標準無疑很狹隘。和菊子生活在一起,吃穿她都自己來,炒菜、裁衣之外,偶爾也納鞋底。親手縫製的窗簾一掛上就能流暢的拉開──這是我們努力很久卻失敗的。雙手萬能的人腦筋靈活,遇事豁達,往後她向我展示的還有更多。

低眉的菊子其實頗能高談。下班後料理了家務,餘下的全是茶敍時間。菊子本身就是最好的談資。問她怎麼出來的?她從祖上說起。原籍山東的祖先,明朝洪武年間奉派遠征川、滇有功,從此安家在雲南龍陵,傳至她第二十一代。五○年代逃共產黨,父親和鄉人晝伏夜行七日夜,不見天光、不進米粒,僅以乾麵糰佐雨水充飢,終於抵達邊界城市黑猛龍,賣苦力討生活,不久夭折了一個半歲大的嬰兒。兩年後偷渡當陽鎮,輾轉避入深山的小村弄對,終於安頓下來,六名子女陸續出生,菊子排行第二。

由於小村是蠻荒裡誕生的新聚落,占了動物的棲地,家裡養的小豬常常被豹子奪去,天上、地下的鷹和蟒蛇亦虎視眈眈。菊子卻認為野獸不足畏,「動物很少與人為敵,牠們只找一頓溫飽,不像人是求無所已。」這裡過路的多是各系兵馬,有來自泰北美斯樂、滿星疊的國民黨游擊隊,中國大陸的工作隊,佤族、傣族等自衛隊,時或駐留下來,各有各的盤算,使這一處山窩子頓成三國英雄、水滸好漢大顯身手的舞台,各取所需、各謀其利,短暫地保持著危險的平衡。

茶煙裊裊,似光陰。菊子在山裡長到十五歲,決心見識山外面的世界。她先斬後奏,通過了當地中華民國僑委會的考試,錄取台灣的學校。父母不肯:「飄洋過海就像死了一樣,再說我們沒錢供你。」「我有機票。你們從老家出來不也分文不帶?」俗話說,兒掛娘扁擔長,娘掛兒道路長,母親以喪女的傷感送別了她,大姊陪她一路從臘戍經曼得列到了仰光,含淚見證她宣誓放棄緬籍,然後打仰光轉機曼谷,經香港飛抵桃園國際機場。「不知道是夢在飛還是飛機在飛,我是一路唱著〈台灣好〉來的。」菊子笑說。此後便是七年住校、半工半讀,旁人眼裡看著辛苦,她甘之如飴。「苦惱很少眷顧我,因為一路過來我很明白,沒有埋怨便時時自在。」

從小被稱讚很會念書、也只會念書的我,和菊子相處日久,發現她的知識都是第一手的。比方說「罌粟」這東西,從小教科書告訴我們,那是製鴉片的原料,害人匪淺的玩意。菊子眼中它卻近乎「完美植物」。

罌粟的種子雪白,送一把入口,細細嚼,氣味鮮香如花生米;晒乾了可榨油,或製成口感濃郁的罌粟糕。幼苗破土而出時,貌似茼蒿,涼拌、快炒皆宜,十分脆嫩。漸漸長成則高大如向日葵,花朵有紅有紫、或豔或淡,開時漫谷清香。花落了結出果子,果子雞蛋大小,豐潤多汁,以小刀劃開,乳白的汁液刮下來可製鴉片。乾燥的罌粟包帶枝折下來,湊近耳邊搖動,即雨聲棒;以毛筆繪上五官活似胖娃娃,天然的童玩。秋高氣爽是孩子們躲進罌粟花田扮家家酒、作白日夢的好時節,人影稍一晃動,花雨紛紛。「可怕的是人的貪念。」菊子做出仲裁,罌粟以一身報效世人,怎能料到被安上「毒品」的罪名呢?

一天夜裡,老公寓的浴室水龍頭無預警崩壞了,水舌無聲地漫入我的房間。睡中驚醒,我直奔菊子,菊子立刻上樓把水閥關了。

緬甸老家當然沒有西式衛浴。住山裡的日子洗澡得下山挑水,菊子因而練就了一身人、桶合體,一步一搖而滴水不濺的功夫。住近河邊就便利得多。女孩們通常趁天色初暮,著紗籠就水邊沐浴,一點一點掀開來洗,手法嫻熟,不擔心走光。紗籠下襬拍入空氣打個結,就成浮舟。夏日炎炎,只見河面上七彩的充氣紗籠隨波蕩漾,煞是好看。菊子並不特別崇拜現代衛浴,只是隨遇而安而已。

曾問菊子,在老家也這樣煮茶開講的嗎?她回不,小時候他們圍火說故事。野地裡劈開老樹頭,燃起篝火。火光幽幽,像溫熱的眼神一閃一滅。夜深了,故事聽著聽著,彷彿連火也要睡去。

我可絲毫沒有睡意。蒲松齡的《黃英》寫了一對姊弟,姊姊聰慧能幹,弟弟倜儻風流,嗜酒,每痛飲大醉,便倒地化而為菊,酒醒復為人如初。原來是菊精。我每凝睇菊子烹茶斟茶,五湖四海都說得、去得的豪邁,就暗自疑猜,哪天她「茶醉」了,該不會當場化做一株菊花?

菊子帶我生活,我看電影也帶著她。文‧溫德斯的《欲望之翼》教她入迷,看得目不轉睛,我喜她聰明。而艾米爾‧庫托力卡的《流浪者之歌》更對她的脾胃,我彷彿偷偷窺見她的心事,知道刺點在吉普賽漂浪的人生裡。

熱門新聞
訂閱電子報
台北市 天氣預報   台灣一週天氣預報

《人間福報》是一份多元化的報紙,不單只有報導佛教新聞,乃以推動祥和社會、淨化人心為職志,以關懷人類福祉、追求世界和平為宗旨,堅持新聞的準度與速度、廣度與深度,關懷弱勢族群與公益;強調內容溫馨、健康、益智、環保,不八卦、不加料、不阿諛,希冀藉由優質的內涵,體貼大眾身心靈的需要、關懷地球永續經營、延續宇宙無窮慧命,是一份承擔社會責任的報紙。自許成為「社會的一道光明」的《人間福報》任重而道遠,在秉持創辦人星雲大師「傳播人間善因善緣」的理念之際,更將堅持為社會注入清流,讓福報的發行為人間帶來祥和歡喜,具體實現「人間有福報,福報滿人間」的目標。
人間福報社股份有限公司 統編:70470026

 
聯絡我們 隱私權條款

Copyright © 2000-2024 人間福報 www.merit-times.com.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