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景新
購物無分線上或店面,一機在手,一概可以行動支付,長夾再新也感覺過時。偶遇無法手機支付,才忙忙急急從背包翻出長夾,抽鈔票應急。
這久違了的抽鈔手勢與碎細點鈔音聲,令我憶起父親的褐色短夾。
父親是他人口中的「老王」,鐵了心只認現金為王,信守「一次付清」。畢生沒操作過ATM,何談轉帳、分期、信用卡,從來都是帶私章、存簿,郵局臨櫃填表取款,銀單兩訖,數十年如一日。外出用餐或採買,準備從腰際掏出短夾結帳的起手勢,大約乃一種用度無缺的豪爽自信。
老兵退伍後幹泥水粗工,每月工資也發現金。領到鼓脹的線扣牛皮信封袋,父親必歡聲喚我至客廳,抽出那一大疊厚實藍紫色千元鈔,一張一張數算給我聽。點不動了,就大拇指沾舌再繼續,愈算笑意愈深,魚尾紋與法令紋攜手浮出。算罷,總以那句老「父」常談作結:「這些錢以後都是你的,要給你回大陸討老婆用的。」
篤信現鈔的父親,也吃過大虧。先是家中遭竊,準備探親的人民幣、美金不翼而飛;親手交付我繼兄的學雜、代辦、補習費,遭挪移他用;午寐慣習將短夾擺放圓椅凳,暗袋現鈔也曾給賭性堅強的繼兄摸走。
我的學費同樣是父親支付。私立大學費用可觀,父親學期前親至郵局提款,再行至銀行抽號碼牌繳款。
感應到父親的自信隨年歲遞減,諸事斂手,總說又解了定存繳學費,我也從大一課餘開始打工,試著不當伸手牌。
最後那一個有父日常,他躺在病床上,何其艱難地向母親口述提款密碼,好預備長期住院所需,四個數字才到唇邊,想了又忘。翌晨,竟不再復醒,留未亡者支付這漫長的告別。
有父之年的無盡孺慕渴念,慨難一次付清,終竟切切分期,攤平於父後的每一個無父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