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來,十月以後,午後閱讀,我都等待落日的到來。
我新加坡的屋子,大門面向島的西南海邊, 由於熱帶長年皆夏,每年十月一直到新年期間,下午五點以後,赤道上的陽光會照進大門前的停車場,然後再悄悄走入我的客廳,落在我正在閱讀的王維詩集上。到了年初一月以後,夕陽就逐漸離去,走出門外,但不會消失,每天還是徘徊在籬笆外無人的車道上,時刻向屋裡觀望。
這幾天重返家園,就如往年十月之後,落日每天從不遠的海面上,穿過熱帶樹林,來到我家門口,時間雖然短暫,當它照在客廳,落在我閱讀的書本報章上,金黃色的光,有生命的蠕動著,猶如一道帶有宗教智慧的靈光,啟發我了解人生與知識。它曾引發我寫過關於王維與唐代日想觀詩學的論文,也引起我注意日想觀的宗教哲學,以及敦煌壁畫中根據《觀無量壽經》創作的日想觀經變畫。
我想起古代太陽每日沒落於印度西方,正當沒入地平線時,其景光輝燦爛奪目,印度人遂起崇拜敬仰之心,幻想西方遠處一定有樂園。所以釋迦勸韋提希夫人要對西方淨土作十六種觀想,第一觀想的目標便是太陽。
到了唐代,詩人如王維,觀想落日,除了是宗教信仰的崇拜,更是向詩神求取靈感的一種詩學儀式。所以我開始研究佛教對唐代詩歌與繪畫的影響,從日想觀來看,這是很具體的證據。唐代很多山水詩畫、藝術作品便是在觀想落日或水流時所得到的靈感。現在保存於敦煌莫高窟第172窟的日想觀經變畫,也是極美極罕見的盛唐山水畫。王維的〈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就是一首面對渡頭落日、由觀想落日而思考宗教的境界的作品:
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餘落日,虛裡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
王維的日想觀詩給唐代的田園山水,創造出跨文化的、內在的想像與感受,而不是只具有現實外形,因此突破傳統山水幻想的極限,創造出三種田園山水詩:(一)日想觀下王維詩中的佛教西方淨土的投影,常化成夕陽中的寧靜的田園樂土圖像;(二)王維送別耟歸隱詩中,前往的地方就是西方極樂淨土的想像;(三)佛教中的西方極樂淨土,往往被中國化耟田園化耟桃源化,成為一種創新的圖像。
我常常想念赤道的夕陽,因為每天面向落日,就是向詩神求取詩歌靈感的一種詩學儀式。(作者為元智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