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陸文夫(一九二八─二○○五)因小說《美食家》博得美食家令譽,也因善飲而有酒仙之稱。然其身形清癯、手腳瘦長,架上大眼鏡,滿身學者模樣,一點也不像美食家,當然更不像酒國英雄;若無十年浩劫,酒食只是作家的生活日常,陸文夫會是一個怎樣的作家?
蘇州作家懂吃絕對不假,陸文夫擅長寫味。
《美食家》裡,朱自治講放鹽的時機:「一桌酒席擺開,開頭的幾只菜要偏鹹,淡了就要失敗。為啥,因為人們剛剛開始吃,嘴巴淡,體內需要鹽。以後的一只只菜上來,就要逐步地淡下去,如果這桌酒席有四十個菜的話,那最後的一只湯簡直就不能放鹽,大家一喝,照樣喊鮮。」鹽巴這等芝麻小事,陸文夫寫來不僅有理有據,還有滋有味。
印象深刻的不是出神入化的「頭湯麵」、「松鼠桂魚」等名菜,而是醉醺醺的朱自治與社會主義飲食改革者高小庭對質。朱自治罵高小庭:「你把蘇州的名菜弄得一塌糊塗,你你,你對不起蘇州!」高小庭卻反控朱自治出身地主和資產階級,朱自治只能張口結舌地說:「你你……你對不起我!」
藉美食家指控「大眾菜」戕害蘇州美食,敏銳的讀者都明白陸文夫要說的其實是政治對文化的迫害,就像他寫周瘦鵑愛花成痴,周家花園遠近馳名,周恩來、朱德、葉劍英和外國友人屢屢前去欣賞。
但文化大革命時,不僅名花書畫慘遭劫掠,盆栽魚塘更是橫屍滿園,壺破瓷碎聲不絕耳,心碎的老人投井而死,陸文夫說他是在思想上無法解脫才走上絕路。
然思想上解脫就能不死嗎?陸文夫自述:「想通了便感到一種毀滅,差點從靈谷寺塔上跳下去。」陸文夫想通什麼?不就是朱自治那一句「你你……你對不起我!」
高小庭之所以那麼痛恨吃食、看不起朱自治,非要改革美食家不可,真的是源自一片改革赤誠?還是由於他曾經不得不仰賴朱自治的施捨,以求得遮風避雨之處,而這無知無感的朱經理還要往他口袋裡塞錢,吩咐給他祖母買肉吃,讓他自覺像個高級叫花子?
少數人「你」與「我」的糾結,卻以整個國家為代價,手無寸鐵的讀書人面對政壇強人,又能說什麼?
陸文夫和朋友們只能靠酒硬吞下「那世界離他們而去的滋味」,陸文夫把酒和麵喝,喝得一發不可收拾,改革開放後還是喝,人大開會時到處拉著領導喝酒,「他們都以為我是酒鬼,我就是要告訴他們,我就是個酒鬼,就是一個布衣」,他的好飲盡是控訴。
文革後,五十歲的作家重拾筆墨,因「永遠也忘不了知識分子的災難和我們民族的那場浩劫,多少犧牲和眼淚」,他對那些在苦難中不幸去世,或在苦難中把藝術才華磨滅的朋友負有歷史責任,一個個寫,記高曉聲、鮑昌、魯書妮、程小青、葉志誠……寫他們的冤屈、寫他們的哀愁,不容歷史遺忘了任何一個。
無論是酒還是筆,陸文夫跟筆下的朱自治都控訴著同一句話,但有人能還給我們公義嗎?有誰能夠償還那些在浩劫中死去的靈魂?
周瘦鵑當年被抄走明代畫家沈周之作,平反後畫作消失,只得折價補償七百塊人民幣,人的公義如此廉價而虛謊,只有神的真理可以補足世界的不完滿,否則就像高小庭和朱自治的「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有理說不清,難怪文人們對公義的呼喊既無力又蒼白,只能借酒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