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增新

漫漫炎夏，日夜燠熱。八月上旬立秋，夏末的餘威仍熾，白天更添燥熱，但傍晚氣溫漸漸緩和，入夜還透點涼意，秋已無聲探入。夏天鬆綁，熬過酷暑，外婆和母親舒了口氣，神色也從容了。

他們倆都非常怕熱，說自己是火底子，比別人更難耐夏的炎烈，最喜歡吃的水果是西瓜，覺得只有西瓜才能解伏暑的乾渴，一口氣吃半個也不嫌多。

他們也都是火性子，發起脾氣來相當可觀。但他們說自己年輕時不是這樣的；外婆說話很小聲，被笑像是蚊子哼；母親可以整天不說話，受了氣只會流淚。

後來卻變成大嗓門，常與人齟齬，又講不過人，就直著喉嚨喊，要找人來評理，與年輕時判若二人。雖然常說「個性造成命運」，但事實上際遇和環境也會改變人的個性。

火底子加火性子，夏天他們常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如何安生似的，母女對吵火氣更旺，電風扇吹出熱烘烘的風。日式房屋不密實，裝冷氣效果不佳，當我們搬進公寓時，母親很快買了中等噸數的冷氣，裝在臥房裡。她火匆匆的回家，鑽進臥房，打開冷氣，便笑逐顏開，說：像到了仙境。

那時外婆已回舅舅家住了幾年，舅舅家比我們早裝冷氣，最初在客廳裡裝了一台。全家大小近十口人，晚上都擠到客廳吹冷氣過夜。外婆在舅舅家像是外客，根本不知他們的集體行動，但晚上無意間摸到客廳，發現只要客廳通道新裝的簾子拉上，就立即清涼起來，於是她不請自來也到客廳的一隅過夜。

她嘖嘖稱奇的告訴我們說，這真有本事，只要簾子一拉就涼快了。後來舅舅將臥房也裝了冷氣，夏天可以蓋著棉被入睡，十分新鮮，認為是人生一大享受。

現在我們客廳和臥房裡也有冷氣，既使外出，電梯、汽車與其他室內空間也不缺冷氣，夏的熱浪在冷氣之外地方肆虐。回想小時候日式房子裡，悶熱的夏天，只有綢質被面有一絲光滑的涼意。外婆為我打扇，白色黑色的鵝毛扇，或是蒲編扇，習習涼風，孺慕之情由然而生。豆花和綠豆湯是夏天的點心，而最喜歡的是假日媽媽帶我們去吃冰淇淋，那種清涼的快意，足以消除熱魘。

也常跟媽媽去看電影享受戲院裡的冷氣。偶爾去一次碧潭，潭水稠綠得令人驚喜，木質吊橋晃啊晃的，有人泛舟，有人游水，有人在棚下納涼，熱鬧而紛雜。

每次外出，外婆慣常都留在家裡，她是小腳放大，不能走遠路，也不習慣電影院裡伸手不見五指；我們倦遊歸來，她如獲至寶的開門迎迓。平日每天一早，她就起床準備早飯，送走我們，再燒香念經，兩三天上一次菜市場，忙得汗水淋漓，氣喘吁吁。她住回舅舅家後，不用作飯，但沒有念經的佛桌，發火也無人搭理，一個人窩在小房間裡。

大家都有自己關心與苦惱的事，不怎麼有人在意外婆日子是怎麼過的。她受了委屈，覺得被欺負了，滔滔不絕的訴說，被視為麻煩。母親年紀大的時候也有相同的情形，漸漸的她們沉默時間愈來愈長，一天長過一天。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想了許久，不覺立秋已過，還是選購了青綠色的綢面，織有同色古典紋飾，軟軟涼涼的床巾，一塊給媽媽，一塊鋪在外婆的床上，案頭放盆薄荷，翠意盎然。她們沿床坐下，摩娑著床上的綢面，又輕輕拍動，細細睇看，笑意慢慢透綻開來，像一汪碧漾上的蓮朵，又像探出綠葉的珠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