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姬天予
「日日香煙夜夜燈」,即此一句,寫盡他一生的精勤和戒慎。他在傳承的過程中,就像捧著風中的香火,怕識人不清、傳法不明,生怕一個閃失,讓法系斷在自己的手裡。
他是一位雲遊四方,參尋知識的僧人。他正逢盛年,只見他的身材魁礨,臉有英氣,他一雙草鞋,一支禪杖,背著包裹、腰包,步履堅穩的跋涉在長途上。
這位僧人法號延沼,在開元寺出家後,他的步履開始從越州、洪州、襄州、最後來到了汝州。以今天的地理位置來看,他從浙江、江西、湖北,再一路北上到了河南,在這長天大野中,他風塵僕僕的四處叩問著禪機。
首先,延沼參訪了鏡清寺的順德大師,因為語不契機,延沼就默默的離開了。他轉參襄州的華嚴院,在華嚴院裡,他遇到了守廓上座,延沼就趁機向守廓上座請法,他終於領悟了臨濟宗三玄的要旨。
而後,延沼正式到汝州參拜南院慧顒,並在南院門下問法從學,延沼成了南院的法嗣,在南院門下開悟。六年後,他帶著南院的託付離開了,他要為臨濟宗綿延法脈,他要開枝散葉、興隆臨濟一宗。
這一年是後唐長興二年(西元九三一),他雲遊的腳步,悄悄的來到了汝州城東北的風穴寺。
這風穴寺佇立在汝州之北,嵩少之南。寺始建於東漢初平元年,毀於董卓之亂,重建於北魏。當初因野花滿山,芳香鬱積,故名「香積寺」,又因為寺的北方山峰林立,崢嶸奇秀,又名「千峰寺」。北魏重建寺院時,因龍山南側有大小二個風穴洞,夏則風出、冬則風入,人名風穴山,寺也因此而更名為「風穴寺」,於是這寺名就這樣的定了下來。
當延沼來到風穴寺時,風穴寺已經是一座空寺,經過了唐朝末年的戰亂和饑饉,風穴寺的僧眾早已棄寺而去。延沼佇立在這座荒寺之前,山門上題著的文字也已經漫漶。只見這寺好生頹圮,野草侵庭,屋宇塌陷;只聽得簷下的鈴鐸,兀自在山風中孤響著。
他站在這座空寺之前,心中發下了宏願!是的,他上承南院的法系,面對臨濟宗的日漸沉寂,他戒慎恐懼,他的在此幽棲,為的不是伴雲避災,而是要上承下傳臨濟一脈,他想力挽臨濟的衰頹之勢。一切,就從這座荒山空寺開始吧,他心想著。
延沼在風穴寺安住下來,他在日乞村落、夜燃松脂的生活中,開始籌畫經營,他整地興寺,後來又加上一些信徒的發心,四方的僧眾也聞風來集,風穴寺於是漸漸具備了規模,慢慢的成為一方五代、宋初臨濟宗的重剎。
延沼為了延綿禪門家業,心中一直懷著恐懼,他的恐懼來自一則讖言。
傳說唐朝仰山慧寂曾經預言「臨濟一宗,至風而止」,從臨濟宗的發展態勢來看,從興化存獎、南院慧顒、到了風穴延沼,臨濟宗的確已呈現出衰落之勢,這叫延沼怎能不憂心忡忡呢?難道臨濟一宗,真的要結束在「風」穴上?於是,他的眼光焦灼的逡巡在參學者的身上,他要尋找一個可以重振臨濟宗風的龍象,他必須要、也肯定要把臨濟宗的法脈傳下去。
這一年,沿著延沼走過的山路,一名衲子悄悄的來到寺中,陽光穿過樹叢,一把把的金光晃耀在他的身上。他是省念,為人簡重有精識,專修頭陀行,因勤誦《法華經》,所以叢林稱他為「念法華」。此時,他雖然來到延沼的門下,但心中對「教外別傳」的禪宗仍然充滿著懷疑。
省念在風穴寺隨眾進退,仍然勤誦《法華》,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延沼在僧眾中看見了他。是的,只有他了,延沼心裡篤定了!
這一天,省念侍立在延沼身旁。
「不幸臨濟之道,傳到我就要墜於地了。」延沼流著淚說。
「寺中有滿堂的僧眾,難道就沒有一人能擔當重任嗎?」省念問。
「僧眾裡面,聰敏的雖然多,但是能見性的卻很少。」延沼說。
「省念如何?」省念自我推薦。
「我對你已經期望很久了,但是恐怕你耽著經典,還不能放下。」延沼說。
「要放下經典是可以的,我想聽聽師父的說法。」省念回答。
第二天,延沼上堂說法,他舉出世尊拈花微笑的公案,問大眾說:「正當恁麼時,且道說個什麼?若道不說而說,又是埋沒先聖,且道說個什麼?」
省念聽後拂袖走下堂去,延沼也擲下拄杖,轉身回到自己的丈室。一位侍者看得一頭霧水,就問延沼:「念法華為何不回答和尚的問話呀?」延沼回答:「念法華他已經領會了。」這表示省念已經開悟了。
省念得到延沼的印可之後,離開了風穴寺,延沼看著他離開的身影,他一步一步的走過他的來時路,他揹著行囊,也揹著振興臨濟的大業。省念來到首山,首山雖然是荒遠之處,但投到他門下的,都是叢林中精練的衲子,省念加以勘驗,僅留下二十多人,天下稱揚首山是法席之冠。
宋開寶六年,延沼七十八歲,他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八月初,他提筆寫了一首偈子,於八月十五日趺坐而化。偈子如是云:「道在乘時須濟物,遠方來慕自騰騰。他年有叟情相似,日日香煙夜夜燈。」
偈的頭兩句,他一筆拓開佛道的大用,禪者白雲深處坐,那是潛居深修,當時代有所需要時,也要奮身塵世,入水入泥的度眾。唯有在如此的弘揚佛法之下,才能激起學人熱切的慕道之心。
偈的後兩句,他語意悠長的寫出心中的感慨。這種對宗脈傳承的心緒,誰不一樣呢?「日日香煙夜夜燈」,即此一句,寫盡他一生的精勤和戒慎。他在傳承的過程中,就像捧著風中的香火,怕識人不清、傳法不明,生怕一個閃失,讓法系斷在自己的手裡。在這樣的戒慎恐懼中,他終於把南院慧顒的法系,穩當的傳到首山省念的手上,然後,一脈薪火就這樣代代的相傳了下去。
延沼的眼光是睿智的,他從僧眾中精準的選定了省念,成為臨濟宗從衰微而興盛的一個樞紐。省念沒有辜負延沼的託付,他手持金槌,打破慧寂「臨濟一宗,至風而止」的讖言,沒有辜負延沼「日日香煙夜夜燈」的殷念,省念使臨濟從衰微而轉向興盛,從五代末年傳入北宋,更開展了一方花繁葉茂的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