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瓈方
從疏果淘汰的青芒果中,挑選約五到六公分大小的果實,太小削皮不易,太大則纖維已成。清洗,瀝乾,削皮,切片,青芒果的酸澀香,在削刀來回中散逸瀰漫;揉鹽,靜置,鹽粒逼出青芒果的酸澀,溶成又酸又澀的鹽水,倒去;清洗,瀝乾,加糖,搓揉,糖粒化成糖水,膩著青芒果片;連同糖水裝罐,靜置,冷藏,等待兩周後的美味。
一下午只做了醃芒果這一件事,奢侈地耗時。
而時間,就是這樣留藏在醃製裡。
以前阿嬤最愛醃破布子,爸媽返鄉探望時,媽媽總會帶回一塊塊破布子圓餅。我回娘家時,媽媽會問我要不要阿嬤做的破布子,破布子鹹甘鹹甘,蒸魚時能提鮮。我多半拒絕,順便耍賴說回來吃就好,我沒時間處理。
後來是婆婆,一樣的醃破布子,一樣的圓餅狀,一樣的鹹。這大概是台灣傳統婦女必備技能了,在破布子盛產時,醃出一塊塊破布子圓餅。我依然耍賴,說先生不吃,說我不會處理。
我因懶散不耐,拒絕了破布子,也拒絕了那時我還不懂的情意。
一輩子操持勞務家務,大半人生都像陀螺在固定範圍裡轉個不停,當兒女在外成家立業,守在舊宅的老人家除了每日坐在暗處聽著收音機,在地下電台真真假假的賣藥廣告中度日之外,醃製,成了最有實感的工作。
雲林的阿嬤、台南的婆婆,在破布子盛產時洗洗醃醃度過一日時光。醃製是時間魔法師,巧妙地讓一日像半日飛梭而過。一日過兩日過,慢慢滲入的是矛盾──絕不說的「我想恁,恁當時轉來」與常說的「恁無閒,莫轉來」,像是鹽與糖的拔河,沒有輸贏只有拉扯,直到鹹澀與甜膩化合成鹹甘,淡然說著「我有代誌做,恁免煩惱」。
當我明白這種幽微,已吃不到阿嬤和婆婆的破布子。
時間這個無語智者以醃製為教材,教會我:物是人非未必事事休。只要動手醃製,就承接了這分溫潤而綿長的情意。
冷藏兩周後,開罐。市面上的販售名稱叫「情人果」,日常名「檨仔青」。盛夏猛暑,抱著一罐涼甜之下微酸略鹹的檨仔青,一口一口都是那個下午的分秒。還有,今時此刻才了然於胸,常駐於心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