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朱老闆看我一臉茫然，繼續說：「圓的，掛在天上的。」我們好像猜謎一樣，猜了好一會兒，我才猜到是「太陽」。

然後他很感性說：「朱曦，是太陽，而她也是我的太陽。我啊！這一輩子注定繞著她轉……」



在書上看到麥積山石窟有一尊小沙彌的石刻圖像，他彎眉細目，看起來溫厚而稚氣，而他的微笑，穿越千年時空，沉澱著一種東方的情致。

這樣的微笑，讓我想起一位曾經見過面的人。

她是朱曦，一個住在南京的小女孩，我遇見她那年，她大約十歲。

她並不是我的朋友，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因為她的父親。多年前我到南京，當地的朋友Ｋ帶我去女孩的父親開的一家私房菜館吃飯。入門處，是個寬綽的園子，滿滿都是金銀花，花樹恣意漫生，盈盈綠意中有鄉里野氣。

Ｋ進門直喚：「朱老闆，我帶遠客來了……」此時見朱老闆圓敦敦的身影從後屋出來，雙手還有水珠，率性地在衣上抹了抹，隨即招呼我們入座。

那天中午，客人熙來攘往。朱老闆彷彿每桌都認識一樣，這桌招呼一下，那桌酬酢一下，胖胖的身子穿梭在期間，聊的天說的話都幽默風趣，常有笑聲響起。

店裡跑堂的夥計不多，似乎都是朱老闆的家人，點菜上菜秩序井然很有默契。

我們因為之前有個行程，所以到得晚，大約半小時後，堂裡的客人多已散去，獨留我們這桌。

飯後他給我們斟了兩杯金銀花茶，那花茶味道清香，色澤淡雅。Ｋ與他相熟，他端來茶後就坐下來閒嗑牙。Ｋ說我從台灣來，朱老闆盯著我的臉兩三秒，接著說：「妳不說我還以為她是本地人呢。外地人來南京要吃糖，吃得甜甜的。」隨即聽見朱老闆往後屋喊著：「朱ㄒㄧ ，把我前幾天做給妳的棗糖拿來請姐姐吃。」

這時看見一個清清瘦瘦的小女孩，梳了兩股辮子，容貌秀麗眉眼細長，輕巧地走出來，手上拿著一個玻璃罐，罐裡滿滿的糖，然後遞給她爸爸。

我初聽見「朱ㄒㄧ」，自以為聰明地說：「就叫『朱熹』呀？與宋代思想家一樣的名？」怎知被朱老闆白了一眼：「曦，晨曦的『曦』。」然後又斜乜著我，不懷好意地說：「妳知道這個『朱曦』是什麼意思嗎？」他圓圓的臉不露齒地笑著，雖然不露齒，卻笑得很得意，把一張圓臉撐成扁平狀。

朱老闆看我一臉茫然，繼續說：「圓的，掛在天上的。」我們好像猜謎一樣，猜了好一會兒，我才猜到是「太陽」。

然後他很感性說：「朱曦，是太陽，而她也是我的太陽。我啊！這一輩子注定繞著她轉……」

隨後說起數年前罹患一場重病，差點活不下來。想來也是傳奇，他說：「那時住院，妻子為了要照護我，便將五歲的娃兒送到鄉下託岳父母照顧。有一天早上我岳母打電話給我太太，說娃兒早上醒來跟她說『爸爸好起來了，我可以回家跟爸爸媽媽在一起了』。我後來聽我太太說，自從接到電話那天之後，我的病況就日日有了進展，幾天後轉到一般病房，又沒多久就出院了。」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我覺得女兒是佛菩薩派來救我的。」

我問：「你信佛？」

他說：「沒有什麼信或不信，佛教思想本來就根植在我們的文化血脈裡。」

我們聊了一會兒，朱老闆的女兒在旁邊大概覺得無聊，纏著他要玩劍法，說要舞給大姐姐們看。朱老闆拗不過女兒，起身拿了直立在牆角的兩根木棍，短的遞給她，長的自己使，兩人走到外邊，在鬱翠的院子裡揮舞了起來。那劍法是朱老闆平日健身練習的太極劍，他們一大一小，一胖一瘦，身形對比強烈，但動作姿態徐緩和諧。手持的是尋常的竹木棍，卻讓人以為他們拿的是干將莫邪這樣的古劍，有一股述古的清冽。

那天我們結帳要離開時，朱老闆裝了兩袋晒乾的金銀花給我們，說：「自家園裡種的，泡熱水喝，可清熱。」此時他女兒朱曦也蹦蹦跳跳地到他爸爸身邊，笑得眉眼彎彎的，又遞了好幾顆棗糖給我們，說：「大姐姐，妳們要再來啊！」

K笑著允諾，但我後來沒有再去南京，與朱曦的那一面，也是我對她僅有的記憶。

而數年後的今日，在書中看見麥積山石窟的小沙彌，他的臉在某個瞬間與朱曦那張臉疊映在一起，笑得天真含蓄，笑得善良溫煦。他們的笑裡，都有一種人間不常見的獨特韻味。